2015年7月5日星期日

梁文道: 剩下的人民



「人民」幾乎是一切社會政治運動當中最最重要的想像範疇。一場示威集會,無論人數多 少,無論目的性質,參加者總是喜歡把「人民」掛在嘴邊,期望自己就是那所謂的「人民」。只要站在人民那一邊,我們也就站在了歷史潮流的尖端,以及真理彰顯 的方向。然而,到底誰是「人民」?萬一有人不同意我的主張和立場,他們還算不算是人民的一份子,萬一這些人的數字還不少,我又該如何確定自己的確代表了大 多數人民的心聲?對於那些反對我的人,我是該把他們開除出人民的行列,還是另謀他法處理?我憑什麼去決定誰是人民,誰不是人民?我怎麼能有這種權力,又如 何形成這個判準?

在我看來,只要倚靠「人民」這個範疇,一場 認真嚴肅的政治運動就不能不思考這些問題。否則「人民」就只不過是一句口號,一段歌詞,一種讓自己激動爽快的麻藥與藉口罷了。如果本土族群主義者真想推出 一套值得正視的政治主張,它恐怕也不能迴避這堆問題。例如那些傾向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要不要把這些人當作人民呢?反過來講,「愛國愛港」的「藍絲帶」 也一樣要面對這個課題,要思考黃絲與他們的關係,要想想這些不是「自己人」的人到底是誰?這在互相飛擲「出賣」和「背叛」等標籤,社會因政治立場而撕裂的 今天,尤其緊要。

一兩年前,在我把一篇拙作定名為「仇人也是 鄰舍」之後,這句話就成了許多論者譏評在下的笑話。也有朋友比較客氣地置疑:「坦白講,你這種寬容敵人的觀點,我實在不能同意」。我很感激這份坦率;只不 過我必須強調,「仇人也是鄰舍」其實並不算是什麼觀點,它是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那些政見上與你南轅北轍的人真的和你住在同一座城市,可能真的是你的鄰 居,甚至是你的家人。除非你不承認這是事實,覺得所有政治立場與你不同的人都不在你身邊,覺得他們全都是從異次元裏突然冒出來的怪物,否則你就得面對它, 處理它。所謂觀點,是對這個事實的看法。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定要「寬容」政敵;相反地,我甚至介紹過另一套和包容異己截然不同的觀點,那便是在肉體上徹底消 滅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就算一時做不到,也可以從「見鑊打鑊」開始,把暴力逐步升溫,一步步形成有效威脅。問題只在於你必須實踐,不能以為敵人會被你自動罵 倒鬧爆。如果你覺得這麼幹太過不文明,太過殘暴,那你就得換一種手段來對付這些仇人般的鄰舍了。比如說服他們,又或者換一種人民運動常見的講法來形容: 「喚醒」他們──喚醒那些被蒙蔽了的愚蠢大眾──好讓他們早日投奔人民前進的浩蕩隊伍。

就算是最激進的本土族群者,似乎也對人民的覺醒抱有很大的期望。例如我之前談過的武力港獨論者,他們之所以不怕解放軍的兵力軍火,就是因為他們相信在未來的 某一天,覺醒了的港人會以最大的決心起義,把對手拖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換句話講,會在最終時刻加入他們的「人民」,一定不少,甚至很有可能是全體 香港居民。那麼本土族群主義者又該做些什麼來動員人民喚醒人民,讓全世界看到香港獨立、回歸英國,又或者城邦建國,乃是香港七百萬人民的集體選擇?

可惜的是,我只看到他們不斷以減法來排斥潛在的「人民」,不只不去認知和說服保守的建制派支持者,還要內部裂解,逐一攻擊政治上各式各樣的「同路人」。如此下去,香港到底還會剩下多少「人民」跟着他們熱血,跟着他們決戰呢?

想當時我剛剛提出「仇人也是鄰舍」這個說法,一位知名的評論家就立刻主張要剝奪我的香港人身份。不只如此,他還補充:待日後香港民主了,城邦成立了,像我這 樣的「左膠」應該全被放逐出境。一個民主政體會放逐掉某類政治異見人士,他想像中的那個民主城邦到底是那一類型的民主?後來我去馬來西亞聲援當地反對派的 朋友,他又再度提出我的政治身份問題,覺得我在政治上對香港不忠誠,居然投入外國人的事務。按照這個邏輯,眼下關注新加坡青年余澎杉的香港人,也都得小心 自己在未來城邦的人民身份了。

一個很需要拉攏人民的城邦計劃,居然在它剛剛起步的時候就已經要開除人民,這幾乎是當前香港激進政治傾向的通病,一種免疫系統上的紊亂,把所有人民都當成潛在的病毒。
藍 絲帶當然不是人民。幾十萬經常往返香港和大陸的人,也都很有嫌疑。新移民通常不是人民,而是上頭派下來的潛伏份子。靠自由行搵食的,往往也有出賣香港的嫌 疑。這麼一扣,可靠的香港人民大概就只剩現時居民的一半不到了。然後還有支持支聯會與民主黨的「大中華膠」,活躍於社運工運界的「左膠」,以佔中三子及 「大台」為代表的「溫和派」,像何韻詩及香蕉奶一類的「抽水份子」,像蕭若元,陳偉業及長毛一類的「叛離份子」,他們也全都要受到攻擊和質疑,不能被當作 是人民的一份子。只有剩下來的才是沒有問題的香港人,是未來最終時刻會一呼百應,遍地開花的真正人民。

(總體與最終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