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4日星期一

從世越號到光州學運 追尋南韓抗爭精神 文、圖__譚蕙芸 港人去首爾,最 愛入住明洞區的旅館,事關樓下有無限購物機會。化粧品店十步一間,操普通話的少女推銷員,一邊派面膜一邊喊﹕「買廿片送十片,好便宜啊!」那邊廂,時裝店 外搭建了舞台和音響,百計韓國妹妹預備好自拍神棍,在烈日下呆站幾小時,只為等待K-Pop偶像出場;不遠處的樂天百貨,遊客瘋狂搶購辛辣麵、泡菜、士多 啤梨。明洞恍如一個購物黑洞,把所有人的血拼基因勾引出來。 在遊客眼中,明洞就等於購物。然而在化粧品店和炸雞店之間,卻出現教宗方濟各的身影,「他」正向人群微笑揮 手。在物慾橫流的明洞遇上教宗,簡直如沐春風。當然這位「教宗」不是真人,而是個「紙牌公仔」,是一間天主教書店的橱窗裝飾。天主教在南韓舉足輕重,多達 一成南韓人為教徒,而且南韓天主教並不「離地」,在民主進程中擔當重要角色。 我走近紙牌教宗,發現他胸口貼上一條黃絲帶。去年5月世越號沉沒,導致近300人罹難,家屬苦苦追求真相,政府回應強差人意,教宗於三個月後到訪南韓,不但替家屬施洗,還別上黃絲帶扣針舉行彌撒。有傳媒形容,家屬過去一年最安慰的時刻,就是遇上教宗。 世 越號海難一周年,7萬人在市中心大集會,演變成警民衝突,我們幾天之後才踏足首爾,想不到也遇上「小規模」後續示威。當天我們坐巴士原定到總統府青瓦台附 近,忽然巴士轉彎,乘客交頭接耳「嘰呢咕嚕」一會又回歸平靜,良久我才知道巴士因示威改道,慌忙下車轉搭地鐵,從地鐵站爬出地面時,卻被眼前畫面嚇一跳, 幾排防暴警察正拿着盾牌對着我們。 當我們走到街上,更覺震撼。4月18日星期六晚,市中心空空如也,多條行車線的主要幹道,被警察的大巴士 打橫擺陣封鎖,千計防暴警察駐守大街小巷。然而警察士氣並不高昂,都是廿來歲年輕伙子,脫下頭盔後滿臉疲憊,有些圍起來抽煙,或玩電話,臉上好像寫上﹕ 「這些場面我們見慣了」的表情。我們嘗試向示威者聚集的光化門廣場走近,警察沒干預,知道我們是「遊客」還笑笑口讓路,一直走了15分鐘,感覺像從演藝學 院走到中環大會堂那麼遠,最後被欄阻沒法前進,途中只見零星路人,連示威者影兒也看不見。 翌日我在首爾便利店翻閱當地報紙,赫然發現,頭版 大相不是報道示威,而是總統朴槿惠出訪南美,作風儼如內地官報。多位南韓市民跟我們說,他們已不相信主流傳媒,轉向網絡汲取消息。事後,我們從網媒才知 道,昨午千計世越號家屬和支持者與警方激烈衝突,警察出動水炮驅趕,為防止示威者衝出馬路,把封鎖線拉到老遠,癱瘓交通。 經歷過雨傘運動, 今次再見識到南韓防暴警察的佈陣,就發現南韓規模要更誇張。光從外圍觀察,已知道南韓政府對付示威者,滴水不漏,寧濫勿缺,動用大批警力從外包抄,不讓物 資和示威者加入,但當中耗費資源巨大,後來看BBC報道始知道,原來當晚出動了1.4萬名防暴警察,大巴士50架。令人心寒是,南韓已把裝備「制度化」、 「常規化」(不期然令人想起港府攞錢買水炮車),除了封鎖路面的大巴,補給車輛也不少,有些警察巴士內設洗手間,我們看到警員人有三急上車排解,長期待命 也沒問題。 當晚因警察行動,市內交通一片混亂,原來20分鐘車程變了兩個小時。我們的民宿主人KJ,曾在美國留學,是一位中產精英男,他痛 罵政府對海難家屬麻木不仁,不滿傳媒將家屬形容為貪錢,更難忍朴槿惠此刻離國。對於警察的行動,曾在大企業工作的KJ形容﹕「我認識一些警察,都是年輕 人,心裏都幫海難家屬,但他們都是打份工,好無奈。」 世越號,拒絕遺忘 究竟南韓還有幾多人記得世越號?這問題一直懸在我心 裏,事隔一年,300條人命,大部分是中學生,沉船仍未打撈,只要社會遺忘,真相就會石沉大海。然而遊走南韓街頭,光從掛上黃絲帶的人身上,就可看到南韓 人那種追求真相的韌力。辦公室女郎、穿制服的鐵路員、三五成群的學生哥,天主教修女,胸口都別有黃絲帶;即使是麵包店、咖啡店,都把黃絲帶綁在當眼處;街 上黃色海報都寫有4.16的日子。我曾用英語問南韓市民為何掛黃絲帶,答案都一樣:「Sewol Ho(世越號),remember」,不分男女階層,小市民都散發着一種拒絕遺忘的意志。 雖說主流媒體受掣肘,但我在便利店找到一份 Hankyoreh 21雜誌,該報業集團記者收取較低薪金,採取平民入股制,支持有心的報道。100頁盡是世越號的報道:從事發經過,打撈細節,到問責關係圖表都有,雖然我 不懂讀韓文,但中間8頁圖輯已穿越文化隔閡,看者無不動容﹕放着叮噹文具的書桌、擺放了毛公仔的牀鋪、結他、獎牌、波鞋、小提琴、顏色筆,都是學生的遺 物。世越號的家長至今仍把已離世孩子房間打理得整整齊齊。另一張相裏,穿着喪服的家屬抱着離世女孩的照片,遺照裏的女孩戴着kawaii的平光大眼鏡,手 拿一個橙扮鬼臉,一臉稚氣。 光是在首爾,已可感受到南韓的抗爭氛圍:警察和主流傳媒隻手遮天、動用有形無形手段阻截示威者聲音;小市民、獨立記者和教會等民間力量,以人肉城牆來支持受壓迫者。其實,這種對壘源遠流長,自八十年代對抗獨裁軍政府到後來民主化後,鬥爭從沒停止,深入南韓的社會文化肌理。 近距離了解光州學運 在 旅程途中,我們南下光州,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近距離了解「光州學運」。這宗事件發生在1980年5月又稱「5.18運動」,被當時身處光州的《紐約時 報》記者Henry Scott Stokes稱為「南韓的天安門事件(Korea's Tiananmen)」,芝加哥大學韓國史專家Bruce Cumings甚至形容,慘劇死亡人數不比天安門少,官方數字200人死,但民間指逾千人死,受傷失蹤數千人(Cumings p.338)。當年光州學生市民,為對抗以兵變上台的獨裁軍人全斗煥,不惜十多日上街,卻遭政府派出空降部隊殘暴殺戮,男女老幼血流成河。事件震驚南韓, 引發八十年代全國抗爭潮,間接迫使軍政府在八十年代末開展民主化,終在九十年代初開花結果,金泳三金大中等民人政府相繼上場。 在籌劃今次光 州之旅,我充分感受到「書寫歷史的霸權」。事關未去光州之前,我們報名參加了「板門店三八線一日遊」,相比之下,三八線之旅方便得多,付一百美元給一間支 持美軍的「民間組織」United Service Organizations,他們就派人用旅遊巴載你到南北韓邊界,更有美軍做導覽,3年韓戰用幾分鐘powerpoint解說完,踏進JSA感受一下小 藍屋的緊張氣氛,望過對面「數吓見到幾多個北韓兵」是最大亮點,還要睇吓南韓憲兵幾型仔,卻絕口不提韓戰中,美軍曾於北韓炸掉水塘破壞43公里農田或使用 汽油彈滅村的殘酷行為(學者Cumings翻查機密資料有這些發現p.295-296)。參觀完畢你會覺得北韓是壞人,美軍是正義朋友云云,買埋紀念品就 上車歸家。事實上,我們團友裏大半都是「很美國的美國人」,那種在美國中部會遇到的牛仔風保守式衣著的白人。 美國在南韓的「功業」 事 後回想,美國真是很懂得搞公關,日復一日的三八線旅行團,其實是在書寫韓戰的歷史,書寫美國在南韓的「功業」。美國自二次大戰後深深介入南韓社會,從軍隊 調動到經濟支援有其影響力,至今仍有近3萬美軍在南韓。學者Cumings在2003年甚至形容,美國自1945年後已「佔領」南韓至今。他指,美國的確 大灑金錢支持南韓經濟,卻沒有積極推展民主,光州事件便是一例。 相比遊覽三八線的方便,南下光州,旅遊資訊少得可憐,亦反映這段歷史在西方 主流社會的「邊緣化」。打開歐美旅客用家為主的TripAdvisor,光州帖子少得可憐,曾參觀過紀念館的外籍人士都留言指,對此段歷史「聞所未聞」; 改為中文搜索,只有幾個台灣背包客專程為去光州了解學運,卻因參觀資料混亂失望而回。猶豫間,我向韓國通香港學者鍾樂偉求救,他說:「要了解韓國民主運 動,我大力推薦你去光州一趟。」就憑他這句話,我們踏上光州之旅。 從首爾南下光州,我們無知地搭錯了慢速火車,原本兩小時車程變了四個鐘 頭。到達火車站,在旅遊中心已看到「光州起義」小冊子,但看畢更覺混亂,裏面至少介紹了十個景點。懂普通話的車站服務員對我們的熱情再澆冷水﹕「5.18 公墓可以去看,其餘沒啥看頭。」茫無頭緒,我們漫無目的乘的士到其中一間紀念館,卻發現展品資料貧乏,正當近乎絕望,卻讓我們看到一間亮了燈的辦公室,於 是不理三七廿一衝了進去求助。 皇天不負有心人,那裏是「5.18紀念基金會」總部,輾轉找到會說英語的職員Lynn Jeong,她對我們千里迢迢來看光州事迹,意外又感動。我向她抱怨,為何網上對旅客的支援這麼少?怎知討論一發不可收拾,我們用了個多小時了解,原來發 生了近35年的「光州學運」名義上雖平反了,但在追尋真相、問責、賠償等事宜仍未如理想,近年更有人散播謠言,指事實不是民主運動,而是北韓間諜滲透的 「暴動」,讓他們疲於奔命。(不期然令我想起某些人至今仍說「天安門無死人」云云)。 我們顯得難以置信。坦白講,在我們這一輩「大中華主 義」的港人腦海裏,「六四事件」是一個強大對比點。當天安門母親不能公開拜祭去世子女,光州學運的死難者已能長眠國家級公墓;當六四事件紀念館要躲在香港 一個私人商廈單位裏,光州的紀念館又光亮又宏偉;當下令鎮壓天安門的北京官員逍遙法外,南韓的劊子手至少被審訊坐牢。我天真地反問:「I thought Koreans are proud of Kwangju(我以為南韓人會以光州為榮)」,Lynn一臉屈委,彷彿有理說不清。 誰下令開槍? 死難者名單? 原 來,涉事的全斗煥及盧泰愚兩位軍頭(後來成為總統)雖然得到一些刑期(兩人只坐牢一年多就被特赦),但不少疑團仍在霧中,例如當時誰下令開槍、死難者名 單,更重要是美國在屠殺中的角色,仍然充滿謎團,但國內仍有強而有力人士希望這段歷史隨風而去。至今「光州」在南韓仍是個敏感詞,3年前上畫的電影《26 年》,取材自光州學運,疑因題材敏感,投資者中途撤資,令拍攝延誤四年,最後得網民捐款才成功開拍。事實上,不是每一任總統都願意參加5.18紀念活動, 屬保守派的李明博,先後缺席兩次,並不准紀念活動使用廣為南韓人熟悉的光州抗爭歌《獻給你的進行曲》,更宣揚把是次運動以中立名詞「光州事件」取代「光州 民主運動」(六四由「屠殺」變成「事件」,這種手法好熟悉啊)。家屬和官方就悼念儀式意見不合,紀念活動演變成警民衝突。隨着另一保守派總統朴槿惠上場, 追究光州學運的希望更渺茫。民主路漫漫,當然,六四事件平反連個起點都未有,但光州學運即使平反了,但是有大量工作要做,像口述歷史、死難者名單、賠償、 悼念是一場又一場的鬥爭。 窮鄉僻壤 孕育抗爭思潮 這趟旅程,我一直思考,整個南韓也有示威,為何偏偏光州成為民主運動的主 場?原來和其「政治經濟地理上的弱勢」有關。韓戰以後,軍政府朴正熙期間,官商勾結嚴重,稱為「財閥」的大集團,得到政府的優厚借貸條件,這種群帶關係並 非惠及全國,首爾及朝鮮半島東南區最得益,因後者是朴正熙家鄉。西南部亦即光州位於的「全羅南道」就被排斥於經濟發展外(Cumings p.326-329),淪為鄉下,卻孕育了左派抗爭思潮,亦是反對派政治家金大中家鄉。 西南區域的積弱一直維持至今,至今,光州市中心仍可 見殘舊不堪的樓宇,發展步伐明顯比首爾落後。我們抵達光州後常被施以「注目禮」,因不懂韓語的國外遊客甚少。在多個五一八紀念場地,我們是唯一來參觀的遊 客。西南的地域弱勢,亦可解釋為何旅客從首爾抵埗後,根本難以接觸「光州學運」的資料。Lynn形容﹕「南韓有地區之爭,國家不會花精力去宣傳光州學運, 更逞論吸引遊客下來。」 美國默許光州屠殺 更重要是美國在光州事件的角色,讓「光州學運」難以進入西方主流意識。美國默許光州 屠殺,是多名學者和記者的論點。美國學者Cumings指,韓戰後任何南韓軍隊調動,是由南韓與美國共同管理,美國根本沒可能不知悉軍人殺戮行為,美國的 默許是因為擔心光州失控,憂慮北韓會乘虛而入。事實上,在幾次南韓兵變中,美國沒支持南韓民主化,反認為軍事獨裁有利其地區利益 (p.359,p.375)。《洛杉磯時報》在1996年引述美國解密文件,指美政府當時知悉並支持出兵鎮壓光州。光州事件發生翌年,美國總統列根初上場 便招待下令鎮壓光州的總統全斗煥訪美,高調支持其政權。在光州事件前,南韓人對美國還抱有感激之心;之後南韓人醒覺「自己國家自己救」,反美情緒出現,並 催生八十年代的抗爭浪潮。 至此,我恍然大悟。整個「光州學運」被遺忘,很大程度是因為美國霸權有意無意淡化這段歷史。學者Cumings形 容,美國大部分人對韓國歷史無知,程度令人震驚。事實上,南韓工運在七八十年代規模好比「波蘭團結工會」(p.372);光州學運猶如韓版「天安門事 件」。然而這些歷史在美國都遇上冷淡回應,知識分子沒興趣,傳媒忽視。而我醒覺,在「歷史書寫的霸權下」,美國不重視的歷史,就難以進入主流論述,甚至 「不是歷史」。 外人想追溯這段「光州學運」歷史,要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我感到自己好像一條逆流而上的三文魚;當到達上游時,能夠接近歷史真 像,多辛苦也覺值得。翌日早上,我們身處距離光州市中心一小時車程的「5.18民主運動國家公墓」,在這裏遇上Lynn替我們安排的導賞員Kim Hyang Soon。Kim是一位全職主婦,卻是一位「社運師奶」,她義務用私人時間,自學英語,希望讓更多人知道這段歷史。 她先教我們 如何獻花,以正確的手勢上香,如何默哀,然後帶我們到後面安葬了700人的墓園,挑選一些逝者的事迹給我們介紹。公墓造型有點中國古代風,墳頭上堆有泥 丘,Kim解釋﹕「泥丘是代表先人的房子」。今日宏偉的公墓是是在1997年落成,當年死難者被草草埋墓,連棺木也欠奉,後來才移到這裏安葬。她帶我們到 一位中年男士墳前,Kim先彎腰用手指輕揉先人遺照,以示尊重。她說,這位男士39歲,剛參加完兒子的百日宴,準備離開時,軍人向他下命令,他沒反應,就 被射殺,原來他是失聰的,聽不到軍人的說話;另一位紮着孖辮的女孩,16歲,並不是參加示威,只是去捐血支持傷者,離開醫院時被直升機上的狙擊手射殺;另 一位名叫方廣范的學生在水塘游泳時被槍殺;另一位新婚女士,擔心在外丈夫的危險,四處尋人,卻被子彈穿過頭部,當時她身懷8個月身孕,一屍兩命。我們望着 墳頭的搪瓷照片,照片裏的她披着婚紗,含羞淺笑。 參觀當天烈日當空,卻有一種詭異的蕭瑟,Kim用蹩腳的英語解釋,偶爾哽咽,我好奇,她是 否親歷事件?「那時我很小,但母親回憶,說有其他人在家中誤中流彈,她嚇得用棉被蓋住窗戶擋子彈。」她又指,光州全市當時只有七萬居民,但有兩萬人參與運 動。這個全民參與的史實,和外電記者記錄相符。最初這場運動由大學生主導,後來發展成跨階層﹕婦女在街市做飯糰讓抗爭者吃飽,二百架的士堵塞街道保護示威 者,連性工作者也去醫院捐血。這亦解釋了為何全光州市每個街角都是「學運景點」,從大學門口、到街市、到教會、到廣場都留有抗爭足迹,整個城市恍如一個 「活博物館」,光州市亦有一條巴士線「518號線」把景點串連起來。 殺戮行動代號——「華麗的休假」 公墓設有博物館,展示了 死者染血的手表,拾獲的子彈等,還播放了紀錄片,片裏軍人用槍敲向示威者身上,把死者拖行,其中一個畫面看到白色樓梯有條長長的血路,叫人毛骨悚然。更匪 夷所思是,幾千名軍人當日殺戮平民,軍方行動代號竟是「華麗的休假」(Brilliant Vacation)。面對如此悲慘的歷史,難免令人意志消沉,幸好公墓當天來了百計小學生,只見他們在墳前聽導賞,時而蹦蹦跳。看到他們無憂無慮,我沒法 不濫情感慨:「這些長眠地下的哥哥姐姐,不過比你們年長10來歲,要不是他們當日壯烈犧牲,下一代怎可呼吸自由的空氣?」 離開公墓,Kim 請我們坐她的車離開,她從車尾箱拿出一把黃傘子給我們看,原來是世越號的抗爭紀念品:「抱歉我今天導賞時聲音沙啞,過去幾天,我都參加了世越號示威活 動。」我發現,從首爾到光州,從世越號到35年前的學運冤案,總有這些平凡南韓小市民的抗爭身影,那種對真相堅持的情操,始終如一。她說:「歷史在重複, 無論光州,還是世越號,都是關於尋找真相,真相很重要,我作為一個韓國國民,一個母親,我視受難孩子如己出,我不能接受政府掩蓋事實,一定要發聲。」當年 光州學運維持了十多日,5月27號最後一戰,百餘死士(包括10個女學生)明知犧牲仍堅持到底,Kim說:「那時以為學運慘敗,但事實證明最終勝利了,抗 爭本身不能計較一時,過程本身有它的意義,因為那種精神會承傳下來。」這些說話,出自一個「師奶」口中,在香港或許是例外,但在南韓卻一點也不奇怪。 學 者Cumings形容,他七十年代在韓國生活,發現大學生有一種讀書人「憂國憂民」的儒家浪漫情懷,他在1972年參加過一個分享會,圍坐學生逐一自我介 紹,最終都發誓「我願意為民主犧牲」,他形容,場面或許肉麻得「令人覺得可笑」,但近乎所有人都作出宣言,令他印象深刻(p. 340, 349)。這種情懷在南韓一直存在,南韓近幾十年,在抗爭中自焚、剖腹、在獄中被虐而死的學生、工人領袖、教會人士不計其數。Cumings寫 道,1978年,40名參與工運的工廠女工面對流氓扔糞挑釁,面對防暴警察仍裸着身子築成人鍊頑強對抗(p.373)。 後記﹕南韓抗爭 進退有道 經 常聽到有人批評香港人犬儒、和理非非,「睇吓南韓人哋,呢啲至叫勇武」,這論點或許是對的。南韓人抗爭風格的確比較激情(被指貪瀆的前總統盧武鉉2009 年以跳崖明志)。2005年灣仔街頭抗爭的韓農,可謂是香港社運的「先驅導師」,當年韓農在灣仔街頭三跪一叩,高度紀律的示威方式,令港人刮目相看。當時 我以記者身分,於世貿完結後到南韓追訪服毒自殺的韓農,見識了當地「殉道型」抗爭文化。 我們不必簡化南韓人的「勇武」,細讀歷史,可見南韓 的抗爭手法也不是「一味的衝」,也會進退有道,據五一八基金會著書紀錄,1980年5月光州學運期間,首爾的7萬大學生曾冒着戒嚴令上街,然而卻因為市民 反應並不積極,擔心深夜和軍人衝突,決定在5月15日晚上從首爾車站撤離(今日香港沒社運人士夠膽說「撤離」,怕被標籤為貪生怕死);另外,南韓人對抗爭 手法也有路線之爭,分裂不止是香港社運界獨有的專利。就像光州學運,最後究竟應「和軍方談判」、「死守」還是「交還武器」(在軍隊開槍後民間開始武裝起來 成為「市民軍」)三條路線也有爭論,光州人也分成溫和與激進派,最終堅持死守的逾百人壯烈犧牲。在1987年民主化後首次總統競選中,反對派的金大中和金 泳三也無法協商,一同出選,以至軍人盧泰愚漁人得利(對香港人來說這種反對派不團結實在很令人熟悉)。學者Cumings亦有分析,一旦民主政制到手,南 韓的中產還是會回歸搵錢生活,主張激烈抗爭的仍是以學生和基層為主導(p.389),令人想起「離地中產」也不是香港獨有的群體。 從光州我 們回到首爾明洞。就在港人買面膜吃部隊鍋的那區,只5分鐘腳程,就是明洞天主教堂。表面看來這教堂沒特別,但它在南韓民主運動裏舉足輕重:1986年舉行 過光州屠殺真相申訴大會;1987年舉行過抗議政府虐待學生領袖示威;1988年有大學生爭取釋放良心犯剖腹自殺。深受國人尊敬的已故南韓主教金壽煥,在 這裏保護過多位學運領袖,還揚言軍政府要拉學生就先把他和修女拘捕。今日我在這裏看到修女掛着黃絲帶,教堂書店掛着黃絲帶。 話說回來,我們 到訪南韓,最初是有朋友看了杜如風的《流行首爾》,受節目的吃渴玩樂吸引開始籌劃行程。其實,最終我們都有吃部隊鍋,買面膜,然而讓我們最難忘的,卻不是 杜如風推廣的「散錢精神」,而是南韓人的「抗爭精神」。在後雨傘運動時代,政改爭議沸沸揚揚的此刻,作為香港人看到南韓人堅韌不屈,需要好好緊記:「韓國 人的抗爭是如此徹底,或許沒有一個國家比她更值得擁有民主。不論是哪一個社會,民主不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是要拚命持續爭取到底的成果」(p. 339),學者Cummings如是說。 延伸閱讀 l.Korea's Place in the Sun: A Modern History,Bruce Cumings, 1997. 2.《五一八民主運動》光州市五一八紀念文化中心, 2014. 3. 〈Come Clean on U.S. Role in Kwangju : South Korea: Its 'trial of the century' examined the nation's militaristic past; Washington must now examine its part〉. Los Angeles Times, October 07, 1996 4.〈Zone of conten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Magazine, 2003 December. 5.The Kwangju Uprising: Eyewitness Press Accounts of Korea's Tiananmen, Henry Scott-Stokes and Lee Jai Eui, 2000



文、圖__譚蕙芸

港人去首爾,最 愛入住明洞區的旅館,事關樓下有無限購物機會。化粧品店十步一間,操普通話的少女推銷員,一邊派面膜一邊喊﹕「買廿片送十片,好便宜啊!」那邊廂,時裝店 外搭建了舞台和音響,百計韓國妹妹預備好自拍神棍,在烈日下呆站幾小時,只為等待K-Pop偶像出場;不遠處的樂天百貨,遊客瘋狂搶購辛辣麵、泡菜、士多 啤梨。明洞恍如一個購物黑洞,把所有人的血拼基因勾引出來。

在遊客眼中,明洞就等於購物。然而在化粧品店和炸雞店之間,卻出現教宗方濟各的身影,「他」正向人群微笑揮 手。在物慾橫流的明洞遇上教宗,簡直如沐春風。當然這位「教宗」不是真人,而是個「紙牌公仔」,是一間天主教書店的橱窗裝飾。天主教在南韓舉足輕重,多達 一成南韓人為教徒,而且南韓天主教並不「離地」,在民主進程中擔當重要角色。

我走近紙牌教宗,發現他胸口貼上一條黃絲帶。去年5月世越號沉沒,導致近300人罹難,家屬苦苦追求真相,政府回應強差人意,教宗於三個月後到訪南韓,不但替家屬施洗,還別上黃絲帶扣針舉行彌撒。有傳媒形容,家屬過去一年最安慰的時刻,就是遇上教宗。

越號海難一周年,7萬人在市中心大集會,演變成警民衝突,我們幾天之後才踏足首爾,想不到也遇上「小規模」後續示威。當天我們坐巴士原定到總統府青瓦台附 近,忽然巴士轉彎,乘客交頭接耳「嘰呢咕嚕」一會又回歸平靜,良久我才知道巴士因示威改道,慌忙下車轉搭地鐵,從地鐵站爬出地面時,卻被眼前畫面嚇一跳, 幾排防暴警察正拿着盾牌對着我們。

當我們走到街上,更覺震撼。418日星期六晚,市中心空空如也,多條行車線的主要幹道,被警察的大巴士 打橫擺陣封鎖,千計防暴警察駐守大街小巷。然而警察士氣並不高昂,都是廿來歲年輕伙子,脫下頭盔後滿臉疲憊,有些圍起來抽煙,或玩電話,臉上好像寫上﹕ 「這些場面我們見慣了」的表情。我們嘗試向示威者聚集的光化門廣場走近,警察沒干預,知道我們是「遊客」還笑笑口讓路,一直走了15分鐘,感覺像從演藝學 院走到中環大會堂那麼遠,最後被欄阻沒法前進,途中只見零星路人,連示威者影兒也看不見。

翌日我在首爾便利店翻閱當地報紙,赫然發現,頭版 大相不是報道示威,而是總統朴槿惠出訪南美,作風儼如內地官報。多位南韓市民跟我們說,他們已不相信主流傳媒,轉向網絡汲取消息。事後,我們從網媒才知 道,昨午千計世越號家屬和支持者與警方激烈衝突,警察出動水炮驅趕,為防止示威者衝出馬路,把封鎖線拉到老遠,癱瘓交通。

經歷過雨傘運動, 今次再見識到南韓防暴警察的佈陣,就發現南韓規模要更誇張。光從外圍觀察,已知道南韓政府對付示威者,滴水不漏,寧濫勿缺,動用大批警力從外包抄,不讓物 資和示威者加入,但當中耗費資源巨大,後來看BBC報道始知道,原來當晚出動了1.4萬名防暴警察,大巴士50架。令人心寒是,南韓已把裝備「制度化」、 「常規化」(不期然令人想起港府攞錢買水炮車),除了封鎖路面的大巴,補給車輛也不少,有些警察巴士內設洗手間,我們看到警員人有三急上車排解,長期待命 也沒問題。

當晚因警察行動,市內交通一片混亂,原來20分鐘車程變了兩個小時。我們的民宿主人KJ,曾在美國留學,是一位中產精英男,他痛 罵政府對海難家屬麻木不仁,不滿傳媒將家屬形容為貪錢,更難忍朴槿惠此刻離國。對於警察的行動,曾在大企業工作的KJ形容﹕「我認識一些警察,都是年輕 人,心裏都幫海難家屬,但他們都是打份工,好無奈。」

世越號,拒絕遺忘

究竟南韓還有幾多人記得世越號?這問題一直懸在我心 裏,事隔一年,300條人命,大部分是中學生,沉船仍未打撈,只要社會遺忘,真相就會石沉大海。然而遊走南韓街頭,光從掛上黃絲帶的人身上,就可看到南韓 人那種追求真相的韌力。辦公室女郎、穿制服的鐵路員、三五成群的學生哥,天主教修女,胸口都別有黃絲帶;即使是麵包店、咖啡店,都把黃絲帶綁在當眼處;街 上黃色海報都寫有4.16的日子。我曾用英語問南韓市民為何掛黃絲帶,答案都一樣:「Sewol Ho(世越號),remember」,不分男女階層,小市民都散發着一種拒絕遺忘的意志。

雖說主流媒體受掣肘,但我在便利店找到一份 Hankyoreh 21雜誌,該報業集團記者收取較低薪金,採取平民入股制,支持有心的報道。100頁盡是世越號的報道:從事發經過,打撈細節,到問責關係圖表都有,雖然我 不懂讀韓文,但中間8頁圖輯已穿越文化隔閡,看者無不動容﹕放着叮噹文具的書桌、擺放了毛公仔的牀鋪、結他、獎牌、波鞋、小提琴、顏色筆,都是學生的遺 物。世越號的家長至今仍把已離世孩子房間打理得整整齊齊。另一張相裏,穿着喪服的家屬抱着離世女孩的照片,遺照裏的女孩戴着kawaii的平光大眼鏡,手 拿一個橙扮鬼臉,一臉稚氣。

光是在首爾,已可感受到南韓的抗爭氛圍:警察和主流傳媒隻手遮天、動用有形無形手段阻截示威者聲音;小市民、獨立記者和教會等民間力量,以人肉城牆來支持受壓迫者。其實,這種對壘源遠流長,自八十年代對抗獨裁軍政府到後來民主化後,鬥爭從沒停止,深入南韓的社會文化肌理。

近距離了解光州學運

旅程途中,我們南下光州,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近距離了解「光州學運」。這宗事件發生在19805月又稱「5.18運動」,被當時身處光州的《紐約時 報》記者Henry Scott Stokes稱為「南韓的天安門事件(Korea's Tiananmen)」,芝加哥大學韓國史專家Bruce Cumings甚至形容,慘劇死亡人數不比天安門少,官方數字200人死,但民間指逾千人死,受傷失蹤數千人(Cumings p.338)。當年光州學生市民,為對抗以兵變上台的獨裁軍人全斗煥,不惜十多日上街,卻遭政府派出空降部隊殘暴殺戮,男女老幼血流成河。事件震驚南韓, 引發八十年代全國抗爭潮,間接迫使軍政府在八十年代末開展民主化,終在九十年代初開花結果,金泳三金大中等民人政府相繼上場。

在籌劃今次光 州之旅,我充分感受到「書寫歷史的霸權」。事關未去光州之前,我們報名參加了「板門店三八線一日遊」,相比之下,三八線之旅方便得多,付一百美元給一間支 持美軍的「民間組織」United Service Organizations,他們就派人用旅遊巴載你到南北韓邊界,更有美軍做導覽,3年韓戰用幾分鐘powerpoint解說完,踏進JSA感受一下小 藍屋的緊張氣氛,望過對面「數吓見到幾多個北韓兵」是最大亮點,還要睇吓南韓憲兵幾型仔,卻絕口不提韓戰中,美軍曾於北韓炸掉水塘破壞43公里農田或使用 汽油彈滅村的殘酷行為(學者Cumings翻查機密資料有這些發現p.295-296)。參觀完畢你會覺得北韓是壞人,美軍是正義朋友云云,買埋紀念品就 上車歸家。事實上,我們團友裏大半都是「很美國的美國人」,那種在美國中部會遇到的牛仔風保守式衣著的白人。

美國在南韓的「功業」

後回想,美國真是很懂得搞公關,日復一日的三八線旅行團,其實是在書寫韓戰的歷史,書寫美國在南韓的「功業」。美國自二次大戰後深深介入南韓社會,從軍隊 調動到經濟支援有其影響力,至今仍有近3萬美軍在南韓。學者Cumings2003年甚至形容,美國自1945年後已「佔領」南韓至今。他指,美國的確 大灑金錢支持南韓經濟,卻沒有積極推展民主,光州事件便是一例。

相比遊覽三八線的方便,南下光州,旅遊資訊少得可憐,亦反映這段歷史在西方 主流社會的「邊緣化」。打開歐美旅客用家為主的TripAdvisor,光州帖子少得可憐,曾參觀過紀念館的外籍人士都留言指,對此段歷史「聞所未聞」; 改為中文搜索,只有幾個台灣背包客專程為去光州了解學運,卻因參觀資料混亂失望而回。猶豫間,我向韓國通香港學者鍾樂偉求救,他說:「要了解韓國民主運 動,我大力推薦你去光州一趟。」就憑他這句話,我們踏上光州之旅。

從首爾南下光州,我們無知地搭錯了慢速火車,原本兩小時車程變了四個鐘 頭。到達火車站,在旅遊中心已看到「光州起義」小冊子,但看畢更覺混亂,裏面至少介紹了十個景點。懂普通話的車站服務員對我們的熱情再澆冷水﹕「5.18 公墓可以去看,其餘沒啥看頭。」茫無頭緒,我們漫無目的乘的士到其中一間紀念館,卻發現展品資料貧乏,正當近乎絕望,卻讓我們看到一間亮了燈的辦公室,於 是不理三七廿一衝了進去求助。

皇天不負有心人,那裏是「5.18紀念基金會」總部,輾轉找到會說英語的職員Lynn Jeong,她對我們千里迢迢來看光州事迹,意外又感動。我向她抱怨,為何網上對旅客的支援這麼少?怎知討論一發不可收拾,我們用了個多小時了解,原來發 生了近35年的「光州學運」名義上雖平反了,但在追尋真相、問責、賠償等事宜仍未如理想,近年更有人散播謠言,指事實不是民主運動,而是北韓間諜滲透的 「暴動」,讓他們疲於奔命。(不期然令我想起某些人至今仍說「天安門無死人」云云)。

我們顯得難以置信。坦白講,在我們這一輩「大中華主 義」的港人腦海裏,「六四事件」是一個強大對比點。當天安門母親不能公開拜祭去世子女,光州學運的死難者已能長眠國家級公墓;當六四事件紀念館要躲在香港 一個私人商廈單位裏,光州的紀念館又光亮又宏偉;當下令鎮壓天安門的北京官員逍遙法外,南韓的劊子手至少被審訊坐牢。我天真地反問:「I thought Koreans are proud of Kwangju(我以為南韓人會以光州為榮)」,Lynn一臉屈委,彷彿有理說不清。

誰下令開槍? 死難者名單?

來,涉事的全斗煥及盧泰愚兩位軍頭(後來成為總統)雖然得到一些刑期(兩人只坐牢一年多就被特赦),但不少疑團仍在霧中,例如當時誰下令開槍、死難者名 單,更重要是美國在屠殺中的角色,仍然充滿謎團,但國內仍有強而有力人士希望這段歷史隨風而去。至今「光州」在南韓仍是個敏感詞,3年前上畫的電影《26 年》,取材自光州學運,疑因題材敏感,投資者中途撤資,令拍攝延誤四年,最後得網民捐款才成功開拍。事實上,不是每一任總統都願意參加5.18紀念活動, 屬保守派的李明博,先後缺席兩次,並不准紀念活動使用廣為南韓人熟悉的光州抗爭歌《獻給你的進行曲》,更宣揚把是次運動以中立名詞「光州事件」取代「光州 民主運動」(六四由「屠殺」變成「事件」,這種手法好熟悉啊)。家屬和官方就悼念儀式意見不合,紀念活動演變成警民衝突。隨着另一保守派總統朴槿惠上場, 追究光州學運的希望更渺茫。民主路漫漫,當然,六四事件平反連個起點都未有,但光州學運即使平反了,但是有大量工作要做,像口述歷史、死難者名單、賠償、 悼念是一場又一場的鬥爭。

窮鄉僻壤 孕育抗爭思潮

這趟旅程,我一直思考,整個南韓也有示威,為何偏偏光州成為民主運動的主 場?原來和其「政治經濟地理上的弱勢」有關。韓戰以後,軍政府朴正熙期間,官商勾結嚴重,稱為「財閥」的大集團,得到政府的優厚借貸條件,這種群帶關係並 非惠及全國,首爾及朝鮮半島東南區最得益,因後者是朴正熙家鄉。西南部亦即光州位於的「全羅南道」就被排斥於經濟發展外(Cumings p.326-329),淪為鄉下,卻孕育了左派抗爭思潮,亦是反對派政治家金大中家鄉。

西南區域的積弱一直維持至今,至今,光州市中心仍可 見殘舊不堪的樓宇,發展步伐明顯比首爾落後。我們抵達光州後常被施以「注目禮」,因不懂韓語的國外遊客甚少。在多個五一八紀念場地,我們是唯一來參觀的遊 客。西南的地域弱勢,亦可解釋為何旅客從首爾抵埗後,根本難以接觸「光州學運」的資料。Lynn形容﹕「南韓有地區之爭,國家不會花精力去宣傳光州學運, 更逞論吸引遊客下來。」

美國默許光州屠殺

更重要是美國在光州事件的角色,讓「光州學運」難以進入西方主流意識。美國默許光州 屠殺,是多名學者和記者的論點。美國學者Cumings指,韓戰後任何南韓軍隊調動,是由南韓與美國共同管理,美國根本沒可能不知悉軍人殺戮行為,美國的 默許是因為擔心光州失控,憂慮北韓會乘虛而入。事實上,在幾次南韓兵變中,美國沒支持南韓民主化,反認為軍事獨裁有利其地區利益 p.359p.375)。《洛杉磯時報》在1996年引述美國解密文件,指美政府當時知悉並支持出兵鎮壓光州。光州事件發生翌年,美國總統列根初上場 便招待下令鎮壓光州的總統全斗煥訪美,高調支持其政權。在光州事件前,南韓人對美國還抱有感激之心;之後南韓人醒覺「自己國家自己救」,反美情緒出現,並 催生八十年代的抗爭浪潮。

至此,我恍然大悟。整個「光州學運」被遺忘,很大程度是因為美國霸權有意無意淡化這段歷史。學者Cumings 容,美國大部分人對韓國歷史無知,程度令人震驚。事實上,南韓工運在七八十年代規模好比「波蘭團結工會」(p.372);光州學運猶如韓版「天安門事 件」。然而這些歷史在美國都遇上冷淡回應,知識分子沒興趣,傳媒忽視。而我醒覺,在「歷史書寫的霸權下」,美國不重視的歷史,就難以進入主流論述,甚至 「不是歷史」。

外人想追溯這段「光州學運」歷史,要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我感到自己好像一條逆流而上的三文魚;當到達上游時,能夠接近歷史真 像,多辛苦也覺值得。翌日早上,我們身處距離光州市中心一小時車程的「5.18民主運動國家公墓」,在這裏遇上Lynn替我們安排的導賞員Kim Hyang SoonKim是一位全職主婦,卻是一位「社運師奶」,她義務用私人時間,自學英語,希望讓更多人知道這段歷史。

她先教我們 如何獻花,以正確的手勢上香,如何默哀,然後帶我們到後面安葬了700人的墓園,挑選一些逝者的事迹給我們介紹。公墓造型有點中國古代風,墳頭上堆有泥 丘,Kim解釋﹕「泥丘是代表先人的房子」。今日宏偉的公墓是是在1997年落成,當年死難者被草草埋墓,連棺木也欠奉,後來才移到這裏安葬。她帶我們到 一位中年男士墳前,Kim先彎腰用手指輕揉先人遺照,以示尊重。她說,這位男士39歲,剛參加完兒子的百日宴,準備離開時,軍人向他下命令,他沒反應,就 被射殺,原來他是失聰的,聽不到軍人的說話;另一位紮着孖辮的女孩,16歲,並不是參加示威,只是去捐血支持傷者,離開醫院時被直升機上的狙擊手射殺;另 一位名叫方廣范的學生在水塘游泳時被槍殺;另一位新婚女士,擔心在外丈夫的危險,四處尋人,卻被子彈穿過頭部,當時她身懷8個月身孕,一屍兩命。我們望着 墳頭的搪瓷照片,照片裏的她披着婚紗,含羞淺笑。

參觀當天烈日當空,卻有一種詭異的蕭瑟,Kim用蹩腳的英語解釋,偶爾哽咽,我好奇,她是 否親歷事件?「那時我很小,但母親回憶,說有其他人在家中誤中流彈,她嚇得用棉被蓋住窗戶擋子彈。」她又指,光州全市當時只有七萬居民,但有兩萬人參與運 動。這個全民參與的史實,和外電記者記錄相符。最初這場運動由大學生主導,後來發展成跨階層﹕婦女在街市做飯糰讓抗爭者吃飽,二百架的士堵塞街道保護示威 者,連性工作者也去醫院捐血。這亦解釋了為何全光州市每個街角都是「學運景點」,從大學門口、到街市、到教會、到廣場都留有抗爭足迹,整個城市恍如一個 「活博物館」,光州市亦有一條巴士線「518號線」把景點串連起來。

殺戮行動代號——「華麗的休假」

公墓設有博物館,展示了 死者染血的手表,拾獲的子彈等,還播放了紀錄片,片裏軍人用槍敲向示威者身上,把死者拖行,其中一個畫面看到白色樓梯有條長長的血路,叫人毛骨悚然。更匪 夷所思是,幾千名軍人當日殺戮平民,軍方行動代號竟是「華麗的休假」(Brilliant Vacation)。面對如此悲慘的歷史,難免令人意志消沉,幸好公墓當天來了百計小學生,只見他們在墳前聽導賞,時而蹦蹦跳。看到他們無憂無慮,我沒法 不濫情感慨:「這些長眠地下的哥哥姐姐,不過比你們年長10來歲,要不是他們當日壯烈犧牲,下一代怎可呼吸自由的空氣?」

離開公墓,Kim 請我們坐她的車離開,她從車尾箱拿出一把黃傘子給我們看,原來是世越號的抗爭紀念品:「抱歉我今天導賞時聲音沙啞,過去幾天,我都參加了世越號示威活 動。」我發現,從首爾到光州,從世越號到35年前的學運冤案,總有這些平凡南韓小市民的抗爭身影,那種對真相堅持的情操,始終如一。她說:「歷史在重複, 無論光州,還是世越號,都是關於尋找真相,真相很重要,我作為一個韓國國民,一個母親,我視受難孩子如己出,我不能接受政府掩蓋事實,一定要發聲。」當年 光州學運維持了十多日,527號最後一戰,百餘死士(包括10個女學生)明知犧牲仍堅持到底,Kim說:「那時以為學運慘敗,但事實證明最終勝利了,抗 爭本身不能計較一時,過程本身有它的意義,因為那種精神會承傳下來。」這些說話,出自一個「師奶」口中,在香港或許是例外,但在南韓卻一點也不奇怪。

Cumings形容,他七十年代在韓國生活,發現大學生有一種讀書人「憂國憂民」的儒家浪漫情懷,他在1972年參加過一個分享會,圍坐學生逐一自我介 紹,最終都發誓「我願意為民主犧牲」,他形容,場面或許肉麻得「令人覺得可笑」,但近乎所有人都作出宣言,令他印象深刻(p. 340, 349)。這種情懷在南韓一直存在,南韓近幾十年,在抗爭中自焚、剖腹、在獄中被虐而死的學生、工人領袖、教會人士不計其數。Cumings 道,1978年,40名參與工運的工廠女工面對流氓扔糞挑釁,面對防暴警察仍裸着身子築成人鍊頑強對抗(p.373)。

後記﹕南韓抗爭 進退有道

常聽到有人批評香港人犬儒、和理非非,「睇吓南韓人哋,呢啲至叫勇武」,這論點或許是對的。南韓人抗爭風格的確比較激情(被指貪瀆的前總統盧武鉉2009 年以跳崖明志)。2005年灣仔街頭抗爭的韓農,可謂是香港社運的「先驅導師」,當年韓農在灣仔街頭三跪一叩,高度紀律的示威方式,令港人刮目相看。當時 我以記者身分,於世貿完結後到南韓追訪服毒自殺的韓農,見識了當地「殉道型」抗爭文化。

我們不必簡化南韓人的「勇武」,細讀歷史,可見南韓 的抗爭手法也不是「一味的衝」,也會進退有道,據五一八基金會著書紀錄,19805月光州學運期間,首爾的7萬大學生曾冒着戒嚴令上街,然而卻因為市民 反應並不積極,擔心深夜和軍人衝突,決定在515日晚上從首爾車站撤離(今日香港沒社運人士夠膽說「撤離」,怕被標籤為貪生怕死);另外,南韓人對抗爭 手法也有路線之爭,分裂不止是香港社運界獨有的專利。就像光州學運,最後究竟應「和軍方談判」、「死守」還是「交還武器」(在軍隊開槍後民間開始武裝起來 成為「市民軍」)三條路線也有爭論,光州人也分成溫和與激進派,最終堅持死守的逾百人壯烈犧牲。在1987年民主化後首次總統競選中,反對派的金大中和金 泳三也無法協商,一同出選,以至軍人盧泰愚漁人得利(對香港人來說這種反對派不團結實在很令人熟悉)。學者Cumings亦有分析,一旦民主政制到手,南 韓的中產還是會回歸搵錢生活,主張激烈抗爭的仍是以學生和基層為主導(p.389),令人想起「離地中產」也不是香港獨有的群體。

從光州我 們回到首爾明洞。就在港人買面膜吃部隊鍋的那區,只5分鐘腳程,就是明洞天主教堂。表面看來這教堂沒特別,但它在南韓民主運動裏舉足輕重:1986年舉行 過光州屠殺真相申訴大會;1987年舉行過抗議政府虐待學生領袖示威;1988年有大學生爭取釋放良心犯剖腹自殺。深受國人尊敬的已故南韓主教金壽煥,在 這裏保護過多位學運領袖,還揚言軍政府要拉學生就先把他和修女拘捕。今日我在這裏看到修女掛着黃絲帶,教堂書店掛着黃絲帶。
話說回來,我們 到訪南韓,最初是有朋友看了杜如風的《流行首爾》,受節目的吃渴玩樂吸引開始籌劃行程。其實,最終我們都有吃部隊鍋,買面膜,然而讓我們最難忘的,卻不是 杜如風推廣的「散錢精神」,而是南韓人的「抗爭精神」。在後雨傘運動時代,政改爭議沸沸揚揚的此刻,作為香港人看到南韓人堅韌不屈,需要好好緊記:「韓國 人的抗爭是如此徹底,或許沒有一個國家比她更值得擁有民主。不論是哪一個社會,民主不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是要拚命持續爭取到底的成果」(p. 339),學者Cummings如是說。

延伸閱讀
l.Korea's Place in the Sun: A Modern History,Bruce Cumings, 1997.
2.《五一八民主運動》光州市五一八紀念文化中心, 2014.
3. Come Clean on U.S. Role in Kwangju : South Korea: Its 'trial of the century' examined the nation's militaristic past; Washington must now examine its part. Los Angeles Times, October 07, 1996
4.Zone of conten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Magazine, 2003 December.
5.The Kwangju Uprising: Eyewitness Press Accounts of Korea's Tiananmen, Henry Scott-Stokes and Lee Jai Eui,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