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1日星期二

安裕周記:不要變壞



希拉里要出來選總統,這和七年前她出馬角逐的時勢很不同,當年是小布殊把美國弄得一團糟,她的參選是帶著「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氣慨;這次不一 樣,她是要保住民主黨江山不變色。二戰結束之後,民主黨人當總統俱在八年止步,無法延續,克林頓奧巴馬都是兩任,不像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三年的列根—— 老布殊年代,足足十二年,由此擘劃美國總保守勢力藍圖,至今不滅。來到這一歷史關口,於希拉里於民主黨而言,任何意義上的「任重道遠」都是最準確的形容 詞。
 
美國右翼對希拉里的畏懼比起對克林頓奧巴馬更甚原因有二:先是她的芝加哥背景。芝加哥和芝加哥人在美國受到另眼相看,成因大概等於香港五六十年代潮州人的 刻苦傳奇。論地方大小人口數目,芝加哥比起紐約只能說是中型城巿,沒有參天巨廈遮日蔽光的氣派;然而芝加哥較諸紐約在人文及歷史有著更廣袤的視野,它是通 往中西部的大門,北望五湖,南接一望無際直抵肯塔基州的大平原,西伯利亞寒流由北極直衝南下,冬季冷冽迫人,有風城(wind city)之稱。莫道城小,卻是大氣,芝加哥人在美國政治社會學入於又臭又硬一類,那是南來北往的貨商歷史,以及開拓西部所需要的結實腦袋和身體;芝加哥 不比紐約花巧但更務實,比得上華府的多元但少了一分滑頭。
 
其二是希拉里的左翼基因,或者用另一個字眼形容,是她的自由派本質,睽諸她的前半生過道,可說不負支持者眾望。政治刊物《國家文獻》(National Journal)把希拉里通體來個政治立場檢驗,二○○四年她是第三十六名最自由主義參議員,到了二○○七年躍升到十六位。《美國政治年鑑》 Almanac of American Politics)把希拉里在參議員年代的投票比對,認為她在經濟上是七成五自由派,社會事務八成三,外交六成六。由是觀之,可以說,參 議員希拉里的經濟及社會立場類近推行「新政」(New Deal)解救美國於大蕭條的小羅斯福,外交則與參與韓戰的杜魯門及大舉進軍越南的甘迺迪接近。一旦當選總統,倘她沒有打倒以前的自己,那末共和黨哪能不 打醒精神、北京莫斯科不可能疏於觀察。問題是,希拉里總統是不是就等於希拉里參議員?
 
比克林頓更左的希拉里
 
希拉里的政治立場與她的成長背景密不可分。她是一九七二年民主黨參議員麥高文(George  McGovern)競選總統團隊工作人員。我在這裏說過,麥高文是美國二十世紀最後一個真正自由主義者,反戰及社會平等是持之有年的大纛。他當年以美軍撤 出越南及增加社福救濟為政綱,吸引大批年輕人為他奔走,包括克林頓及希拉里。這些人在麥高文大選失利後星散,卻由此撒下自由主義種子,克林頓以耶魯法學院 的高學歷回到家鄉阿肯色州從政,希拉里進入另一重政治空間,一九七四年參與國會對總統實施彈劾的研究工作,這被認為是導致尼克遜下台主因。總其而言,年輕 的希拉里及克林頓是典型戰後嬰兒潮,他們接受了良好教育,學有所成並成為專業人士。但與別不同的是,希拉里和克林頓決心參與政治,他們在政治光譜來說屬左 翼一系,但早年的希拉里比克林頓尋且更左一些。
 
不過,政治的殘酷是理念不能當飯吃也不一定能換得選票,麥高文大敗於尼克遜,不僅是人力財力不如,而是當整個美國都在保守大氣候之下,要扳倒尼克遜難之 又難。尼克遜不是省油之燈,做了八年副總統令他滿有實戰經驗;心狠手辣,水門案悍然銷眦白宮錄音帶便是一例;城府極深,民意調查落後之際,發動「沉默大多 數」為自己撐腰。對當時二三十歲關心社會的年輕一代,尼克遜玩弄民意撒謊頻仍,是他們最痛恨的政客。七十年代美國年輕人叫尼克遜做Tricky Dick,在美國生活過的都知道這話極盡厭惡之意,新生代立誓永遠不要讓自己成為尼克遜這樣的壞蛋。
 
決心不做第二個尼克遜
 
更殘酷的事實是,不少人之後嬗變成自己年輕時最討厭的那種壞蛋。雖說是參與建制,仍改變不了花崗石一樣死硬的保守派腦袋,自己到最後更參與其中成為一分 子。這是選舉文化使然,自由主義也好,保守主義也好,在美國近代總統大選得票過半愈來愈少,這就必須在本身陣營以外尋求妥協,不得不出賣一己理念,這就是 為什麼美國自由派當下對希拉里仍然疑心未消的最主要原因。眾所周知,美國選舉拼的除了政綱便是選舉經費,經費使用有其限制,但畢竟是資本主義社會,錢愈多 愈能辦事。奧巴馬兩次當選總統,一百美元以下的捐獻佔大部分,不等於奧巴馬不需要大額捐款,而大額必與企業或富人關係密切,只是奧巴馬兩次選戰對手實力平 平,二○○八年的麥凱恩出戰已是極為勉強,二一二年的羅姆尼亦是如此,所以奧巴馬要用的錢不必太多。一旦遇上像杰布布殊這類擁有極廣人脈,爸爸和哥哥都 是在世的前總統,財團一定會給面子,且共和黨憋足八年悶氣,必會全力搶攻,希拉里若然像奧巴馬那樣只靠民主黨堅實支持者捐獻,恐怕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社運派對希拉里的質疑
 
同樣地,若是選票單靠民主黨傳統鐵票,即如黑人、女性及東北一帶知識分子,其實頗為稀薄,如果不打進共和黨實力稍遜的票倉如中西部工業大州俄亥俄及伊利諾 伊,單靠紐約麻省幾個地方,風險非常高。既然要插手共和黨地盤,左翼形象容易吃虧,希拉里應該記得,克林頓入主白宮後她一手挈起醫保改革計劃,最後因為中 小企反對胎死腹中。因此,當希拉里令人意外地宣布出選後馬上提出共和黨最忌諱的貧富懸殊和最低工資,難免讓人覺得事有蹺蹊:會不會是虛幌一招,之後改弦易 幟,搖身一變向中產轉進。這所以美國社運團體不少對希拉里將信將疑,怕她最後倒打一耙,用低下層選票作墊腳,直上青雲。
 
美國社會與建制之間的二元對立,核心根源只有一個:如何體待今天的美國。從建制角度來說,如今美國已然進入後工業社會或後資本主義社會,極為富足,貧窮問 題不再,社會矛盾不復,美國沒階級問題。上世紀九十年代,哈佛大學出身的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的終結」論,便是指出現在該是意識形態結束的日子。換言之,保守建制認為美國社會毋須改變,因為這已是最好的時代,改革毫無意 義。站在對立面的另一方絕不同意,認為社會富庶令青年的責任感降低,失去了負起更多責任的渴求。他們不一定抱持革命企圖,但至低限度改良主義則是必然。保 守與進步兩種勢力杆格,是歷次大選共和黨與民主黨的主調,只是今次選舉有所不同,自由派此刻對希拉里是否真正的進步力量存疑,多於對共和黨的同仇敵愾。
 
哪個才是真正的希拉里
 
說句公道話,如今判定希拉里必然會背叛自由派的說法言之尚早,不過,當細研為何矛頭都向希拉里身上招呼,就必須回到那火紅年代「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期許。 希拉里七十年代改革社會的政治人格以及面對保守勢力的強悍不退,四十年來是美國社運精英的記認,更鐫刻成這一年代的標記。因此,一九八四年的赫特 Gary Hart)被指背棄民主黨理念,人們一笑置之;一九八八年的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臨門一腳踢走民權領袖杰克遜,人們不以為意,因為他 倆都不是昔日走上街頭奮勇爭戰的標兵。循此思路,希拉里出來參選且早早亮出貧富懸殊的底牌,在美國現實政治的計算而言絕不精明,但一向精明的希拉里卻一字 一句的說出了—— 她到底會實踐解決財富分配不均的自我期許、抑或是最終變成七十年代她最討厭的尼克遜那樣的壞蛋,是未來一年選戰最意義深長的觀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