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8日星期日

練乙錚: 《官場現形記》.兩會的輕佻.穿國服+吃本土



一年一度的兩會,往年是比較單純的「名利場」,高官富豪佔了大部分位子,其他次檔代表、委員,也各有各的重要社會功 能,例如資格比當今政治局七常委都老好幾輩的「萬年代表」申紀蘭,從1954年的第一屆全國人大一直當到今天,中共走什麼路線她就拚死支持什麼路線,從未 投過反對票,具有無可比擬的廣泛代表性。不過,今年的兩會氣氛,起碼在好幾個方面不同了,其一就是有所謂「反貪腐」作政治背景,直把好好的一齣「名利場」 變成了「官場現形記」。

一、打貪派 v 疑貪派

以前很長一段時間裏,兩會氣氛十分祥和,一丘之貉儘管分派分系,之間嫌隙卻不 大,2012年開始有裂痕,胡溫與薄熙來同台演團結,最後一天溫家寶卻大罵薄公子,會後不久就把他抓了。到去年習近平興起「打貪」,中共上層就分出「打貪 派」(自封的「清官」)與「疑貪派」(不幸被打卻也活該的諸貪官)之間的博弈,故去年的兩會比前年更加貌合神離:政協副主席蘇榮、雲南省委書記兼省人大常 委會主任白恩培、統戰部長令計劃等三十多個當時的「疑貪派」,縱與習、王等的「打貪派」同枱食飯,但會後不久,一眾「疑貪派」不是判死刑打了靶就是落馬候 判或者「雙規」了。之前開會時大家打哈哈,原來是一派的皮笑肉不笑和另一派的強顏歡笑。

今年更甚,一些刻意「被放風」的巨老虎大老虎不出席會議,他們的一些黨羽則非常尷尬,出席不是味道,不 出席更會惹人質疑,結果只好硬着頭皮出席,卻須事先準備帖子,記者問起敏感問題就拿出來念;例如「疑貪派」曾慶紅的一個大秘施芝鴻便是如此絕地死撐,義正 詞嚴辯說中紀委監察部網站兩周前刊登一篇批清朝貪官慶親王的文章,絕非暗指本朝榮休高官當中名字裏也有一個「慶」字的什麼人。

另一些則是兩會的代表、委員,在開會期間給宣布撤職、原因還未公開的「疑貪派」,人在會場卻身不由己, 例如「八一」製片廠廠長、解放軍少將黃宏,便是如此倒楣。「八一」廠屬正軍級機關,與解放軍駐港部隊同級。黃開會穿全副軍裝,胸前掛滿五排資歷章,第一排 正中含一粒金星,說明他是以比正軍級更高的副大軍區級將領的軍階管正軍級的機關,與駐港部隊司令員一樣,都是所謂的「高配」;不過,他的老底卻是軍中歌舞 團演相聲的詼諧演員,據說後來投靠了貪腐軍頭徐才厚,才在軍系步步高升【註1】。

還有一些,則是出了問題丟了職,但由於貪腐證據未足等原因,還未被「打貪派」正式定罪,就給安排到政協 裏某些閒職坐冷板凳聽候發落。例如,上月底剛被免職的前環保部部長周生賢,就是給請到政協裏當「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的副手,負責在開會期間「聽意見」, 不知降了多少級。周在會上遭記者「仆咪」問多年來霧霾的責任問題,卻只能一臉窘態哀求記者,說「希望大家了解我」。

按道理,一個是全民最高權力機關替國家立法的大會,一個是搞民族團結統一戰線的大會,結果竟變成這樣一 個滿是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場所、一個讓大權在握者羞辱敵對派系但求民眾看着過癮而忘乎所以的戲台。兩會是黨國的臉面,卻如此每下愈況一年比一年難看,還有 人煞有介事高談國家體制改革,不是很奇怪麼?

二、輕佻、輕描、輕輕轉移視線

兩會從來都是一場戲,但以前的,說到底比較端莊隆重,尤其是周恩來時代,一般老左, 大概都有深刻印象。不過,由江澤民開始,就出現格調滑坡了;那不僅是因為從江時代開始,大批暴發戶進佔兩會,也是與江的個人品德習性很有關的。江倚老賣老 粗,開會時拿梳子梳頭髮、用中指挖鼻垢、困倦就倒頭仰臉打呼嚕、醒了便張大嘴巴眼定定色迷迷看漂亮女侍應的那副德性,在記者的鏡頭底下盡現世人眼底【註 2】。胡溫在這方面好得多,大概與兩人政治出身寒微因而一直比較拘謹有關。

習近平以紅二代的代表身份上台,在黨內集權的速度因此超過毛澤東,說話用語也因此夠「放」,敢標奇立 新,又因為下過鄉,所以由他引進的政治語,既土且豪,蔚然成風,例如最近常見於黨媒的那句「吃我們XX黨的飯,還要捅我們一刀」社團味道話,就與習 2009211日仍是國家副主席在墨西哥會見華僑社團時罵西方國家就八九六四那件屠殺事「有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外國人,對我們的事情指手畫腳」的那話兒 一脈相承【註3】。

不過,政治話語興標奇立異,到了其他官員口裏,卻少了土豪氣(到底不是那麼多人豪得起),卻多了幾分油 腔滑調,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你懂的」。這句中共政壇「三字經」,早就在潛規則泛濫的大陸社會流行,官員引用到政治領域,則是在去年3月的政協會議上由政協 發言人呂新華帶起頭的;當時周永康案還未公 布,官方卻小動作頻頻,會上的傳言因此特別多,有《南早》記者要求透露一些實情,呂新華於是放了一輪若有所指的空炮,最後加了一句小聰明:「我只能回答成 這樣了,你懂的。」【註4

周永康當然是黨的一件典型爛貨,但「打貪派」用來對付他的手段也相當卑鄙,根本不合法不透明,連中共本 身提倡的那種「依法治國」標準也達不到,在未檢控之前已經由當權官員以十分露骨的含沙影射(insinuation)方式判了他的死罪。「你懂的」這句 話,沒說等於說了,實質違法卻不必負法律後果,非常滑頭;但接下來的共幹官員上上下下包括王岐山,都以這句輕佻話為非法構陷政治對手時的範式語言。在大 陸,這樣的說話,配合那裏的所謂法律用作政治鬥爭工具,港人看了可能覺得不必理會,無知者甚至覺得很別致很幽默很「人性」,但在本屆特府出盡全力推行港陸 融合的情況底下,這套辦案用刑和說話方式引進香港應用,乃是指日可待的事。

然而,「你懂的」並不是呂新華的唯一傑作。今年的兩會早段期間,他又發明了「任性」這個詞的政治用途。 結果,李克強活學活用,馬上放在他的《政府工作報告》文本裏:「有權不可任性」,成為一個對共產黨濫用絕對權力的輕描淡寫講法。任性,如同小女孩撒嬌耍 蠻;任性,如同《舊唐書.高祖紀》裏頭的唐高祖︰「及長,倜儻豁達,任性真率,寬仁容眾」;任性,如同范文瀾在他的《中國通史》裏稱讚曹植的浪漫︰「…… 不守禮法,飲酒無節,任性而行,是一個純粹的文士。」

黨棍弄權買官賣爵搞貪腐,只是一種任性;把央視變成「雞竇」,把軍隊文工團變成太子黨的後宮,從中央到 地方養出一批一批「百雞王」,也僅僅是高幹的任性;小官巨貪奪民田產,大官鯨吞國有資財囤積海外以萬億計,更不過是有權者的任性。胡溫年代,尚且提出「把 權力關在籠子裏」;習李當政,覺得權力乃是如斯美妙,提「籠子」實在不必,講任性不任性就好。實情是反貪腐過了頭,導致權力不穩,要扭軚。李克強的「任性 論」是一個訊號,含蓄地向全國的弄權者派定心丸,說明所謂打貪只是虛招,清除政敵才是真傢伙;只要沒有終極野心(有實力支持這種野心的人是極少數),廣大 黨員幹部以權謀點什麼,任性而已,並非罪大惡極。

輕佻、輕描淡寫,還有輕輕轉移視線。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紀委副書記趙洪祝在會上談及蘇榮腐敗案時, 稱該案的性質乃是「家族腐敗」。這個「家族腐敗」是去年才興起的新名詞,負有重要政治作用,可以把貪腐的根源從共產黨體制本身轉移出去,放到社會其他群體 (家族)身上,乾淨利落。大陸《互動百科》如 此解釋這個名詞:「一人當官,全家受益,一人落馬,牽出全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利益鏈。家族腐敗的方式隱蔽,人數多,危害巨大,在經濟上給國家造成巨大損 失,政治上,給黨和政府造成很壞的影響」;最後那一句,替「黨和政府」把貪腐的責任撇清,並助其移形換位,從貪腐源頭一變成為貪腐的最大受害者。這個新名 詞的解釋完整取自去年新華社發表的那一篇原創文章,背後當然就是中宣部的那些專業扭計師爺【註5】。

共產黨從來講究用字遣詞。把本應的法治嚴肅變成輕佻的「你懂的」,民眾接受輕佻便忘了嚴肅。把實在的嚴 重濫用權力用輕描淡寫的修辭手法(euphemism)變成一種近乎可愛的「任性」,便成功對大大小小的各級掌權人弄權人籠絡安撫。把「家族貪腐」這個新 名詞一晃,就把黨這個貪腐根源變成貪腐苦主了。高招啊。

三、《現形記》之穿國服、吃本土

晚清報人李寶嘉寫的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大處都是講真人真事,只不過替主角換了姓名免惹麻煩。這是一本絕妙好書,筆者簡介其中一節,發覺還可以與時政互相穿插【註6】。

是書第46回裏的主角,乃大清朝廷派到南方整頓地方財政、按旨保證向國庫上繳銀両的欽差大臣,姓童名子良,是個五十來歲的官僚,山西人,晚生一兩個世紀的 話,興許是個「煤炭幫」。不過,此公儘管愛財,其他方面卻是一絲不苟,一妻一妾之外並不曾到處沾花惹草,與今之黨棍權貴迥然有異;兼且性格倔強有原則,熱 愛祖國更恨透洋人,以致凡是名稱裏帶個「洋」字的東西,一概令他痛心疾首:

「所以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鄉下人自織的粗布;洋布、洋呢之類是找不出一點的。」

此公十年如一日躬體力行表裏如一徹底愛國反洋,比起本地某官方喉媒夥同某當權派議員跑到京城皇爺面前大鑼大鼓慷慨激昂搞的什麼「節日穿國服運動」,不知真摯多少倍。不過,穿什麼還不算什麼,這位童大人連搞貪腐也不忘「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的古訓:

「做官的人要錢,本來算不得什麼。但是他卻另有一副脾氣,是專要銀子,不要洋錢,為的洋錢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諱。」

雖說是脾氣,其實更是中國人的骨氣,因為這位大爺不要洋錢的原則性是絕對的,哪裏會像今天的貪官兒,得了好端端的人民幣,卻要火急換成花花綠綠的洋 鈔票,然後趕緊存到外國的錢莊裏去,按準時機血拚買當地的洋房?而且,童大人仇外,比大清帝國的朝廷更堅決,絕不是上頭要他仇幾分他就被動地仇幾分:

「過了兩年,有幾省奏請置辦機器,試造中國洋錢。他老先生見了這個摺子,老大不以為然。無奈朝廷已經批准,他也無可挽回,只得回轉家中,生了兩天氣,說: 『好好一個中國,為什麼要用夷變夏!中國用慣銀子的,如今偏要學外國的樣,鑄什麼中國洋錢!這個洋錢日後倘若用開,豈不是全個成了他們外國人的世 界?那還了得!我情願早死一天,眼睛閉了乾淨,免得日後叫我瞧着難過。』到了第二年,有兩省銀元造成,解到部裏,其時他老人家已掌戶部,司員撿了一包,請 他過目。他閉着眼睛,說道:『我不忍看這些亡國東西,你們拿了去罷!』」

反洋直反到「情願早死一天」,絕非童大人口輕輕說說而已。相比,一些大陸高幹爺爺因為孫子沒準喝了一點點國產毒牛奶就滿心慌張,埋怨特區禁止洋牛奶 自由過關入口,暴露了「失節事小,失奶事大」的媚外思想,真是愧對古人。童大人有一次真的因仇洋而情願早死,事緣他有鴉片煙癮,戒而不脫,但鴉片煙那時是 舶來品,於是,朝裏的一位王爺就故意跟他說:

「『子良,你不是犯惡洋貨嗎?你為什麼抽洋煙呢?』一句說話惱了他,回得家來,就把煙燈、煙槍統通摔掉,對家裏人說:『我從今再不吃這撈什子了!』 誰知他老人家煙癮很大,兩個時辰不抽,眼淚鼻涕就一齊來了。家裏人看他難過,想要勸他,又不敢十分相勸。才勸得一句,他便回道:『你們隨我罷,我寧可死也 不破戒的了!』後來,實在熬不過了,一息奄奄,說不出話來,拿眼睛望着他大兒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爺替他備辦後事。」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童大人的兒子在關鍵時刻靈機一觸,端上一口說是「雲南土熬的廣膏」,老頭子才肯吸了,終於起死回生。此後,童大人「只吃本土」。「土」,在這裏是鴉片煙泥的意思,本土派的朋友不要搞錯了;忽然高喊「本土優先」的特首更須小心別又混淆了鬧笑話。

如此寧死不屈擇善固執,乃中國士人的高風亮節。共和國的貪官污吏、兩會上那些裝模作樣表裏不一的國服愛國派,能不見賢思齊?

《氣短集》.五十四

【註1】關於黃宏,見http://ent.qq.com/a/20130420/000270.htmhttp://www.360doc.com/content/11/0815/23/2092840_140668866.shtmlhttp://zh.wikipedia.org/wiki/黄宏。
【註2】江的不文舉止,有圖為證,碰巧都在這裏:http://bbs.creaders.net/politics/bbsviewer.php?trd_id=605437
【註3】見BBC中文網201364日的報道http://www.bbc.co.uk/zhongwen/tr ... 604_china_xi_mexico
【註4】見《中新網》去年33日的報道http://www.chinanews.com/gn/2014/03-03/5900966.shtml
【註5】中紀委副書記趙洪祝的發言在http://news.ifeng.com/a/20150305/43278257_0.shtml;新華社原創「家族貪腐」的文章在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4/0630/c1004-25215902.html
【註6】《官場現形記》全書正體字版可在網上免費下載閱讀,這裏只給有第46回的連結;是pdf版,而且整理得很好讀:http://sv7.wljy.sdu.edu.cn:8088/gdwx/wxdt/wxsk/down/103.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