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5日星期日

李子樂﹕「迷失」才是新常態



近期本港社會熱 議青年問題,有評論把青年人太自戀、抗逆力弱等問題,歸咎於家長管教太放縱。二三十年前所謂正常的人生故事是努力讀書,大學畢業後,找份好工作,開展事 業,買樓,成家。不少人認為青年人是迷失的一代,通常就是指他們生活跟不上這種社會常規,對前途茫然,對人生失去方向。

說實話,作為一個80後(雖則現在談論的多是90後、2000後),我過去10年的生活和當下許多20多歲青 年人經歷差不多,畢業後有抱負有理想,滿腔熱忱去開展事業,但接下來五六年工作上仍遲遲未能「安頓」下來,頻頻轉工轉行,又或進進出出校園,漂泊世途,成 家立室的事情更想也未敢想了。究竟這純粹是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是個人的失敗,抑或整代青年人的失敗?

事實上,這些問題一直在學界反覆討 論。放大一點看,青年人「迷失」絕非本港社會獨有,而是當今大家必須共同面對的全球性課題。世界各地不少青年研究均指出,青春期和成年期之間湧現一個新的 發展階段,大概介乎10幾歲到30歲前的時期,心理學家Jeffrey Arnett稱之為「準成年期」(emerging adulthood)。踏入這階段的青年人,既脫離了童年和青春期的依賴,又尚未發展到能擔起各種成年人責任的階段,會常常為自己在生活、愛情、工作和世 界觀上探索各種可能的方向,在人生路上兜兜轉轉,繼而遲遲未能進入成年期,做社會認為成年人要做的事,因此令人感到他們「迷失」了。

不安穩工作的氾濫

「準 成年期」的湧現與青年一代面對的工作處境,可以說是息息相關的。大家大概都知道,新一代面臨着一個比他們父母那一代截然不同的經濟環境,所以單靠努力工作 或得到良好教育是遠遠不足夠的。但你可能不太意識到的是,正如社會學家Arne Kalleberg指出,在過去二三十年裏,全球勞工市場工作結構發生重大變化,出現大量「不安穩工作」(precarious work):以往有「鐵飯碗」保障的工作逐步消失,取而代之是不固定的、朝不保夕的工作。此類工作一般是工資低、全無前途可言的,例如非正規行業職位、臨 時工、兼職、零散工、非標準勞動者如自由職業者、永久自由職業者的工作,甚至所謂的固定工作,現在也變得愈來愈不安穩,對工作保障或未來晉升往往沒什麼保 證和希望。

社會學家Richard Sennett認為,工作失去長期性已成為社會一個「新原則」,侵蝕僱傭關係之間的信任、忠誠和互相的承諾。大多數不安穩、非標準職位員工老是無法安定下 來,進入正常、長期的工作狀態,就這樣被困在永無止境的不安穩合同的牢籠內。他們在錯亂的就業路上掙扎,不再能夠為自己建立一個較一致的職業生涯,以致陷 入失範的境地。長期開工不足、不固定的工作身分認同、生計難保等經濟問題,使他們受到前所未有的工作不安感,亦易受焦慮情緒困擾。就這樣下去,面對鋪天蓋 地的不安感和壓力,像我這樣的打工青年便迫不得已要推遲一些作為成年人應有的責任,例如延長上學階段、遲婚等等「迷失」一代的普遍經歷。

上位未上岸 潛在政治隱憂

年怨氣多,多少也關係到社會上流機會不足,但單從青年欠上流機會角度看還是難以完全理解當下青年的無奈。試想想,充斥着不安穩工作的年代下,即使有青年人 能「上位」,大概也需要拼搏多年,又要不斷增值自己(增值完後發覺市場要求已提高,於是又要增值,如是者不斷「追尾」),但到時候他大概已離中年不遠矣。 而且所謂上位,大概只不過代表他找到一份待遇較好的工作,但仍無法在工作上走上較為無後顧之憂的路,亦即是上一代常說的「上岸」。

扯遠一點 說,把不安穩工作問題聯繫到社會運動上,其潛在矛盾演變為大規模的社會衝突,也非不可能的事。尤其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後,全球青年失業和就業不足問題令不少 社會長期潛在不穩定的局面。香港雖則情况有所不同,亦未曾出現過由階級利益衝突為基礎所引發的大型抗爭運動,但要是經濟學者Guy Standing的說法在香港應驗的話,未來「最為危險」的社會衝突力量,不會來自「沉默大多數」的中產階級聯起反抗,也不會來自傳統工人階級起義,而是 從事不穩定工作的階層發起抗爭。這些不穩定工作者(the precariat)當中包括不同類型的群眾,有被排拒於其出身的傳統工人階級社區和家庭的基層,有移民、少數族裔、難民等傳統「過客」,也有二三十歲、 面對前路茫茫、漂泊生活的高學歷者。他們一旦覺醒,共有相同願景而聯合起來抗爭,這不禁讓人聯想到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工匠和知識分子擔當工人階級的領 導和教育者所構成的工運力量。當然,這種「階級鬥爭論」只不過一種理論推想而已,尤其是在本港並無任何實證支持。

無論如何,本文的要旨是嘗 試把新一代的個人煩惱扣連到他們身處的宏觀環境,以說出他們背後有苦說不出的一面。時移世易,現今青年要面對的是持續性短期、不安穩工作的生存處境,也許 「迷失」才是典型的青年故事。不過話須說回來,我並非要為沒有成就的青年人找藉口,而是希望青年人能提高憂患意識,認清世代不安穩已是一個無法逃避的普遍 境遇。我亦希望在往後日子裏,社會各界在恨鐵不成鋼的同時,若能盡量體諒一下「受大勢所趨」而「迷失」、不安的青年,少一點「世代戰爭」的火種,起碼社會 可能會變得和諧一些。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 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