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7日星期六

果欄﹕當五歲小孩遇上《學苑》



__阿果

周三早上,目睹特首於《施政報告》開首,特地為青年開闢廣告時段,大力宣傳《學苑》;及後當眾表演「即席朗誦」,示範「大石砸死蟹」。看畢,腦袋隱隱作痛。

頭痛,一半因為《學苑》。我是港大學生。多年前的新生迎新日,我呆滯地跟萬千新生一同在校園亂走,其間遇上不 少學會、宿舍派出俊男美女,張牙舞爪,中途攔截,招攬入會。我生平最怕去動物園,自然左閃右避。好不容易逃到大學書店附近,看見一個攤位,規模細小(只有 一張長枱),作風低調(沒有美女學姐投懷送抱)。「有無興趣幫《學苑》做記者呀?」不起眼的師兄問。聽畢,我冒汗,停步,趨前,留下電話號碼。
 
幾星期後,滿頭大汗地推開學苑的橙色大門,跟編輯們(依然沒有美女學姐)開會。其間,副總編輯從書櫃取出幾份舊刊物,說《學苑》打算做本五十五周年特刊,着 我們這些新生每人拿一些舊刊回去看看,遲點再談。我小心翼翼接過又乾又脆的書刊,稱謝離去。回家路上,翻揭這幾份比我更老(生於1979年)的歷史文獻, 大開眼界。開眼,因為裏頭有兩件十分罕見的東西。

翻開自由與思潮




一、自由。漫長人生中,總有短暫失控時期。打開《學苑》,你 會發現大學生怎樣思想「失控」。當中有的道德大膽(談情說性),有的堅持「無大」(封面把麥理浩的頭剪拼在大隻女人身上),有的主張「無細」(用整個專題 嘲笑港大學生反智)……是輕蔑瘋狂,也是自由奔放。即使不同年代的學生對「自由」的定義有異,但這些年來,最保守的《學苑》也會敢於解構「大學五件事」, 挑撥「大學生等於社會棟樑」等社會常規。

二、思潮。《學苑》裏面,偶有平民思潮的痕迹。翻開那幾份又乾又脆的《學苑》,會發現裏面的文章, 篇篇大件(動輒幾千字)兼難啃(一連數頁教大家跟馬克思做好朋友)。然而在大堆頭的學術符號背後,又見當時四人幫倒台前後、大學校園內的新左思潮蹤迹。譬 如說,對於七十年代末大眾文化氾濫的情况,《學苑》仝人不惜高舉法蘭克福學說,大力鞭撻。現在翻看,看似過於偏激,但這畢竟反映了當時思潮——說到尾,大 學生的所思所想,不過受社會環境所薰陶、影響。

因為種種原因,我最後沒有到《學苑》「上莊」(連書也忘了歸還)。但此後幾年,我在港大校園 呆滯行走,確實看到這本刊物在變。起初它只是一本極不起眼的學生刊物,長期滯銷(雖然是免費派發),內容大多圍繞校政(那些千年一日的政治風波),不然就 是「飯堂應否有曱甴」、「大學可否有第六件事」等無關痛癢的話題。那幾年的《學苑》,本本印刷精美(先撇開排版核突不談),但大部分仍然過目即忘——因為 絕少有大膽的思潮痕迹。

大膽程度拾級而上

其實也很難怪。那幾年曾蔭權當政,香港社會總算少風少浪,七一遊行人數屢創新低,痛 罵高官既是家常便飯,又是無甚驚奇。活於如此年代的大學生,將腦袋暫且擱在一邊,絕不出奇。直至2012年以後,《學苑》的設計質素持續滾下山坡(字體用 「新細明體」),但內容的大膽程度卻是拾級而上——關心的議題不再是「宿舍有無位」,而是「香港夠唔夠屋住」,甚至到近一兩年,編輯們高舉本土思潮旗幟, 大膽探討香港「命運自決」的出路……你可以質疑這是個別學生的政治主張,那無法否認,當中必然存在社會大環境的因素。
梁振英這星期的表演, 之所以令我頭痛,全因他完全漠視學生刊物、大學生,以至教育的本質。大學本來就是一個鼓勵大鳴大放的地方,而學生刊物正正是那一代人的性格、思考的明確反 映——有些年代,社會風平浪靜,大學生所謂的思潮,頂多開放至校園的閘門而已;但也有些時候,學生自命生於亂世,有種才是責任,於是矢志讓同代人的腦袋翻 起巨浪,一同思潮作動。這,究竟是一部分「不能不警惕」、「值得關注」的「反動分子」行差踏錯,還是整個社會、整個政權都急需反思的集體責任?很明顯,梁 振英第一千次選了前者作為社會亂象的答案。

左起:《學苑》總編輯袁源隆、前總編輯梁繼平、前副總編輯王俊杰

不過,大學生終歸不是善男信女。向來喜歡自彈自唱的他們,豈會因為這次特首的朗誦表演,一時三刻把腦袋掉進洗衣機裏?真正會(被洗、被補腦而)頭痛的,會是未來的「青年」。

頭痛的是未來的「青年」

過去幾天,我頭痛之餘,還有幻聽。我聽見一個五歲小朋友問道,「我大個咗,會變成怎樣的人?」這條問題,恐怕比「香港有沒有足夠土地」更加靠譜(雖然同樣純屬老作),也更加值得深思——究竟擺在一個五歲香港小孩前面的,會是怎樣的一條大路?

翻 揭這幾天的報章,可見端倪。一年後,這小朋友升上小學,在繁忙的功課和興趣班之外,他還會參加一兩次內地遊學團,在內地官員的介紹下認識國情;他又會跟內 地姊妹學校的同胞交流心得,成為放眼神州的中國香港好學生;課外活動方面,在男女童軍以外,他可以選擇當上青少年軍,向偉大的雷鋒學習紀律,在「在個人道 德或社會道德,以至國家民族意識」上培養正確是非觀,做全港青年的榜樣。

結果,經歷過公民教育科、交流團、金蘭姊妹的無數次洗禮後,這位五歲小朋友終於由小學升上中學,之後他再參加了無數次交流、實習;公開試時他選修了(脫掉政治成分的)通識科,更獲得優異成績。拿着成績單的他考慮了許久,決定報讀香港大學——畢竟名氣比較好。

遺失的,不止是《學苑》

新生迎新日上,這位曾經五歲的小朋友,呆滯地跟萬千新生一同在校園亂走,其間遇上不少學會、宿舍派出俊男美女,張牙舞爪,中途攔截,招攬入會。他為人害羞, 只得左閃右避,最後逃到大學書店附近,看見一個攤位,名叫《學苑》。這個名字,他依稀有點印象。於是轉身,停步,趨前,留下電話號碼。

幾星期後,男生滿頭大汗地推開學苑的橙色大門,書架上擺滿了幾十年來的刊物,只是奇怪地,沒有了2014年那幾期。學長問他在找什麼,這個曾經的五歲小朋友摸摸頭顱,只覺腦袋隱隱作痛。

他不知道,遺失的,不止是那幾期《學苑》,還有大學生曾經珍視的自由,以及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