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持平,該是新聞工作者的常識罷?這大概也是社會對新聞的期望。不過,所謂的常識,有時可能只是時空下的偶然。
不如來一段歷史狂想曲:大家時光倒流,返回百多年前的中國。當時是滿清王朝四面楚歌,革命派(或許,可類比為 當時的「激進民主派」)和立憲派 (也許,可類比為當時的「溫和民主派」)等思潮之爭起伏不斷。孫中山先生於1910年在海外的檳榔嶼(今於馬來西亞境內)——這塊英國殖民地,跟志同道合 的友人創立了《光華日報》,鼓吹推翻滿清、創立共和體制。如果有人走去跟孫先生說:「喂,新聞價值講求客觀持平。事實還事實,評論還評論——就算評論也不 能太偏頗。你們報章對朝廷的立憲工作,以至是康有為等知識分子的努力,並沒有給予恰如其分的報道。即使你再不認同他們,但作為新聞工作者,總不能放棄客觀 持平這極為重要的新聞價值啊。」你猜,孫先生會有什麼反應?
我對上述歷史人物絕無不敬之意。不過,把一些被視為常識的看法,放於不同的時
空,或許是一些有趣、值得反思的聯想。的確,早期的媒體(報業),不一定被視為不偏不倚的「社會公器」。中國早便有「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箴言。而於中 國近代史中,報章亦是不同政治陣營用以政治宣傳的「筆桿子」,其重要性並不亞於「槍桿子」。如今被視為難容於新聞價值、完全漠視客觀持平的「黨報」和「黨 媒」,其實幾乎是「自古以來」便存在的傳播模式。時至今天,媒體的政治立場及取態仍是新聞及社會研究範疇的重要課題。
傳媒於社會的功能,主 要有三:傳訊(to inform)、啓蒙(to
educate)及文娛(to entertain)。三者互為因果、相互重疊。不同時代和時空下的新聞價值,在三者之間也有不同的取捨和重點。上文提及的「黨媒」模式,側重於「啓蒙」
——相信自己追求的政治理念能夠改變社會,為人民帶來美好的生活、活得有尊嚴。而傳媒的力量和重要功能,則是要幫助革命黨和一眾先行者們宣揚政治理念,教 化人民,讓人民「覺醒」,繼而一起跟從革命黨人改變社會,實現政治理念。
傳媒功能:傳訊、啓蒙、文娛
不過,「啓蒙」和「覺 醒」的理念,頗有精英主義的味道。相信這套新聞價值範式的人,或多或少都覺得異見者——一些跟自己理念不同、又或者是「還未覺醒」的人,若非冥頑不靈的既 得利益者,便是為了逃避真相而「裝睡的人」。以「啓蒙」和「覺醒」作為主要新聞價值的人,政治立場較強烈,甚至不介意、以至認同新聞報道亦大可有政治取 態,尤其是在社會大是大非當前的重要時刻。不少堅持於工作時配帶黃絲帶的記者,相信或多或少也受到「啓蒙」和「覺醒」的理念左右。
相對於 「啓蒙」而言,客觀持平的新聞價值較為傾向「傳訊」。當然,把事實說個明明白白,讓讀者深入淺出地了解不同觀點,也有「啓蒙」的作用。不過,以「傳訊」為 主的新聞價值始終傾向「事實歸事實、評論還評論」的社會角色:不容新聞工作者的個人或政治理念過分介入報道,新聞工作者要予人不偏不倚的公信力,不應過分 介入政治動員及社會運動,否則所報道之新聞難以服眾。
「傳訊」的新聞價值範式,起源於社會因知識水平提高而增加對新聞的需求,讓新聞機構能 以「賣新聞」為生,不必再靠政治組織或個別團體支持而生存。要「賣新聞」為生,則先要讓公眾相信所報道之新聞乃是社會事實,而非新聞工作者杜撰的「故 事」,亦非服務於個別政治立場的文宣。客觀報道、觀點持平等價值,縱然有不足之處,甚至被部分新聞學者批評為假借報道事實之名、服務社會權貴和主流意識為 實,但始終仍是新聞工作者贏取社會公信力和公眾信任的重要憑據。
「傳訊」的新聞價值範式,於香港近年屢受挑戰。其一,社會運動的抗爭思潮蔓
延社會各界,尤其是年輕的一群。對相信社會改變的人來說,客觀持平不過是「和理非非」、逃避政治表態和「覺醒」的最佳藉口。不少傳媒機構內,都或多或少浮 現資深和年輕新聞工作者「新舊」對立的火藥味。其二,是傳媒生態競爭慘烈,「文娛」的取向(怕「悶親讀者」、要好睇、要「爆」等)亦漸漸凌駕「傳訊」的責任。
而在新媒體、數碼匯流和大數據的社會環境下,新聞價值的走向,也許會再次傾向「啓蒙」的方向。首先,無論是為了「傳訊」或「啓蒙」,在 百花齊放的新舊媒體一起競逐人們有限的時間下,「文娛」已是必不可少的元素。進一步而言,上述的社會環境帶來一個「資訊盈餘」(資訊的供應大於需求
——大家可以想想你每天接收多少資訊,以至你會否覺得社會有太多資訊)的傳播環境。人們面對無窮無盡、幾近無法完全消化的資訊,不期然便會選擇性接收資訊
——即是俗稱的「偏聽」。要了解社會發生何事(傳訊),即時新聞已經夠多了;要再吸引讀者收看收聽,傳媒機構若不於新聞加點評論、又或以旗幟鮮明的形象 「留客」,恐怕難以跟同行競爭。在這大環境下,以「啓蒙」或「覺醒」作招徠的新聞價值,看來會於香港日漸抬頭。
作者是恒生管理學院新聞及傳播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