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4日星期四

安娜: 從路蘭的星際 回溯太空經典



我聽過一個比喻,說天空就是古代人的銀幕。遠古的人仰望天際,觀察穹蒼,記錄此時那處的天象與 繁星,想像出一個神秘而未知的宇宙。在人類文明中,頭頂上的天空令我們有過多少敬畏與猜測?那個浩瀚的太空,催生過多少民族神話傳說?時至二十一世紀,人 類早已登陸月球,但我們對銀河星辰依然充滿幻想。當地球每個角落都被踏遍時,我們更需要另一個仍有待開發、充滿奧秘的空間,去投射我們的好奇與恐懼。

基 斯杜化路蘭的《星際啟示錄》最近掀起不少討論爭議,先不論電影水平如何,但它似乎也讓一些比較深入的太空理論學說再受到廣泛關注與認識,不同的報章刊物更 出現了一些解釋劇中所提到的科學的文章,對觀眾來說也是難得的新知。有人讚《星際啟示錄》是科幻片甚至影史上的傑作,更以寇比力克的《2001太空漫遊》 與之比較。雖然《星際啟示錄》的溢美之聲已遜於路蘭之前的兩三部作品,而「與《2001太空漫遊》並肩可比」的說法已有不少人否定,但既然路蘭的作品如此 廣受議論,在此不妨一談。

以戲而論,我覺得《星際啟示錄》比路蘭之前大受追捧的《蝙蝠俠黑夜之神》、《潛行凶間》、《蝙蝠俠夜神起義》還 要差。路蘭此前的三部作品其實都充滿毛病,初看時我都不喜歡,但他們起碼還有一點娛樂性。路蘭電影的娛樂性的確是每況愈下,2008年的《黑夜之神》還見 到兩個勢均力敵、形象懾人的正派邪派互相較量,戲中也有一兩場略見心思設計的追逐戰與動作場面,但到了2010年的《潛行凶間》卻只見沒完沒了的扭橋,片 初安排的複雜布局與設計,到最後只令人倍感失望。《夜神起義》的人物描寫到場面設計都比《黑夜之神》弱了一大截,新角色貓女與Bane面目模糊,高潮的兩 派街頭大戰也只有依賴新型的武器坐駕與連連爆破來吸引觀眾眼球。

路蘭的名氣愈來愈大,但他的創作卻愈來愈懶惰。於今回望,你可以說他的成 名作《凶心人》靠的都是小聰明與乖巧的伎倆,但起碼當時他還是去努力經營,希望觀眾可以投入他的迷局。哥普拉曾說過,投資愈大,拍出來的電影就愈笨。路蘭 的電影不幸地應驗了這句話,大抵有不少他的影迷情願他回英國老家以小本拍戲更好。《星際啟示錄》笨拙的地方俯拾皆是,例如Amelia(安夏菲蕙飾)在太 空船上反問主角Cooper「你也知道相對論吧?」另一太空人Romilly(David Gyasi)以紙筆向Cooper解釋用蟲洞瞬間穿梭的原理(那分明是演給觀眾看吧,但也顯得Cooper無知得令人擔憂)Murph破解重力方程式 後高呼「Eureka!」竟然還要向同僚解釋那是「我找到了」的意思(那可是來自希臘數學家亞基米德的名言)等等。

荒謬細節不絕

要 挑《星際啟示錄》的紕漏,不論是情節邏輯、對白、科學理論,還可以綿綿不絕的數下去,但我覺得重要的不是偏重到處有犯駁與荒謬的細節,而是電影無法令我們 接受、無視這些犯駁、荒謬的地方。編劇技巧中有一用語叫「suspension of disbelieve」,意謂令觀眾對一些讓人存疑、不可信的細節不作質詢,繼續專注於戲劇與情節的發節。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有過前後矛盾的台辭,希治 閣的《迷魂記》有情人墜樓而不認屍細察的情節,但我們很少會提出這方面的質疑,又或者大部分人都會覺得這方面的犯駁是不重要、不會影響整個作品的。《星際 啟示錄》的問題在於它無法建立起足夠的戲劇力量,令觀眾對不合理的地方不挑剔懷疑。單是片中最大的秘密——Murph的書架經常有異樣,原來竟是 Cooper在書架後的五次元空間想跟Murph溝通——我已覺得是一個荒誕的笑話。

我不是(也不懂)從科學的角度質疑這個情節的可信 性,而是覺得這個橋段刻意堆砌到一個程度,好像電影把這個穿梭太空與時間的故事怎樣講怎樣扭也成。電影創作者與觀眾之間其實有一個不明文的共識,觀眾知道 電影的故事是虛構、不真實的,但只要電影創作者在說故事時保持到一定的可信性,觀眾就會願意作不同程度的投入。V.F. Perkins曾說,電影的可信性與它能產生的意義是成正比的。一部電影對觀眾來說愈可信、愈真實,它對觀眾的意思就會更廣更深。

《星際啟示錄》到最後講愛可穿越時空,片末一百二十歲但仍壯健的Cooper重遇垂垂老矣的Murph,箇中受年月阻撓的父女深情令不少人感動,但我完全感受不到電影想講的「愛」與「父女情」有多實在。

片 中寫愛與親情的部分,除了說一些堂皇動聽的說話如「父母是兒女的『鬼』」、「父母死前看見的映像就是他們的兒女」,以及拍CooperAmelia看見 親人給他們傳送的視像通話而感動落淚外,還有什麼可以較深入地寫到親情?《星際啟示錄》把不同的科技理論講得愈多,其實愈難令人投入戲劇之中。想想 《2001太空漫遊》有沒有解釋過戲中的科學設定與各種飛行原理等?沒有,電影甚至故意留下許多謎團,例如片中的太空人Dave穿越的 「Stargate」究竟是什麼,他最後到達的那個詭異房間又是哪裏,電影通通沒有解答。但我們都不會覺得這些是《2001太空漫遊》的缺失,反之,電影 這方面的神秘性卻持續地令好幾代觀眾着迷。電影從來都不適合用來闡釋深奧的理論,把它們放在主流商業電影中,只會變成以知識來嚇人的幌子。《星際啟示錄》 裏羅列的那些科學名詞與理論,不過是想令電影看起來比較實在、有所依據,但我覺得是欲蓋彌彰,令人更意識到電影的內容與戲劇是何等蒼白空洞。

不同宇宙概念

《星 際啟示錄》的故事其實沒有脫離一般科幻故事——如《星空奇遇記》、《星球大戰》等——的窠臼:電影講述的其實都是一種冒險精神,以發現、佔領新的疆土為目 標,以克服、解決旅程上的危難為榮。這其實就是一種套上科幻外衣的西部精神,歌頌的是勇敢、堅毅地開拓新世界的勇者。戲中Dr. Brand(米高堅飾)的「Plan B」,也就是到了電影結尾仍待Amelia完成的大業,就是用人工培植的方法讓人類在新的星球殖民。這一切的背後,其核心就是一種自身的優越感。片中少數 人類的能力與智慧得到肯定;就算人類面臨浩劫,每次都總能找到活路(戲中Cooper說話)。然而,這一種人類至上、以人為宇宙中心的概念,卻是 《2001太空漫遊》所逆轉的東西。

2001太空漫遊》沒有描寫人類在未知銀河縱橫的威風,也沒有着力於人類如何征服星際領域。反之, 電影認為現代人不過是人類進化發展過程的其中一站。影片開首是猿人們的起居生活,結尾是主角Dave以「星童」的姿態返回地球;電影中間講述現代人的部 分,被放置在橫跨百萬年、遠至遙遠銀河的時空中,馬上就顯得掌握最新最高科技的現代人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而在寇比力克的角度去看,現代人與遠古的猿人, 本質上大抵沒有什麼分別。《2001太空漫遊》最膾炙人口的一個鏡頭就是猿人投到空中的骨頭,瞬間一剪,變成了長條形的太空站。電影中的猿人發現了骨頭可 以用來作武器,於是就拿來驅趕敵人、捕殺獵物。猿人懂得以骨頭作工具,標誌了進化的一個里程碑;戲中的猿人本來是四肢並用地爬行的,懂得運用骨頭後,牠們 也開始用雙腳站立起來。現代人的太空科技當然比一根骨頭複雜許多,但寇比力克的剪接似乎暗示,骨頭與太空站的本質相同,都是人類用來征服、掠奪的工具。而 人類本身在百萬年過去後,與猿人有很大分別嗎?其實沒有。電影中段幾場在太空站與月球的戲,其實都可以對照人猿們的行徑,兩者是相近多於相異。

重心不離感情

從 主題上看,《2001太空漫遊》與《星際啟示錄》是南轅北轍的。就算《星際啟示錄》的故事發展到有多複雜,有幾多重次元出現也好,它最後的重心也是不離家 庭、人情,講的都是很有普遍性的感情關係。片中大拋高深理論仍有不少人受落,其中一個原因應是普羅觀眾在電影中寫家庭溫馨感情的部分找到了切入點。但 《2001太空漫遊》卻是非常徹底地將這種通俗元素摒除。戲中你找不到一個能夠認同的英雄主角,也沒有一段感情關係讓觀眾可以投入。

2001 太空漫遊》讓我們留意到人物的行為,但卻沒有透露更多關於人物的內心、性格。觀眾可以感覺到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創作力是去了不同物件的細節之上,諸如在空中 漂浮的筆、太空站的前衞陳設、不同飛船的內外設計等。有人打趣說,《2001太空漫遊》裏最複雜、最有趣的角色,其實就是在太空船上中途叛變的超級電腦 HAL 9000。嘗試模擬人類思考的HAL起初恭敬有加,但後來對兩個太空人竟有猜疑、敵意、甚至起殺機;比起戲中其他鮮見表情的人類,HAL可謂更見「人 性」。《2001太空漫遊》一反人類在科幻片中的主導位置,甚至對人類在科技上的所謂「進步」抱有懷疑,這都是與眾不同的。

相對於 《2001太空漫遊》,另一部科幻經典《星球梭那里斯》跟《星際啟示錄》在主題上其實有更多類似之處。《星球梭那里斯》是塔可夫斯基1972年的作品,據 說當年他看過《2001太空漫遊》後,覺得寇比力克的世界太過冰冷,於是要拍一個將人的內心、感情放在核心的太空科幻故事。《星球梭那里斯》改編蘇聯作家 Stanislaw Lem的同名作品,講述星球梭那里斯上的太空站出現異常狀況,主角Kris奉命前去調查,決定太空站應該關閉還是繼續運作。Kris去到太空站之後,發現 一個成員Gibarian已離奇自殺,餘下的SnautSartorius也顯得神經兮兮。原來星球表面全是海洋的梭那里斯,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當太 空站偷偷用輻射擊向梭那里斯後,梭那里斯的反擊就是令太空站上的人都看到異象。梭那里斯可以令太空人看見那些在他們生命中出現過,並令他們感到罪咎、歉意 的人。而Kris去到梭那里斯太空站後,向他顯現的就是他間接害死的妻子。

人情科學對照

Stanislaw Lem寫《星球梭那里斯》的原意是想講,在外太空會有某些生物、定理、法規,以人類的智慧水平是沒有辦法理解的。人類到最後只能默默接受有一些知識是在自 己的掌握之外,並了解到人不是全能,而是可能會遇到無法逾越的限制。原著中的Kris經過幻象的多番折磨後,無奈地接受人類的認知不能解釋到梭那里斯的現 象。然而,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版本中,這個意味已幾近不復見。電影集中寫青葱地球與白得死氣沉沉的太空站之間的對比,以及內心人情與科學研究之間的對照。 塔可夫斯基雖然是拍科幻片,但他不過是借未來太空的外殼,當中講的依然是他最關心的命題:人與自然、愛、犧牲。《星際啟示錄》透過宇宙的遙遠隔閡去講父女 情,《星球梭那里斯》的核心同樣也有親情。Kris在出發離開地球前,與父親爭執,而言語細節間也顯出兩人多年來的父子關係也頗為緊張。在電影結 尾,Kris回到父親的家,雨水竟離奇地點滴在室內降下(最後一個鏡頭在空中拉遠,我們才知道這間屋子是在梭那里斯海面新形成的島上)Kris在家門前 遇見老父,然後就在他跟前跪了下來。

梭那里斯的奧妙為何,真相怎樣,塔可夫斯基似乎不大關心;梭那里斯為Kris提供一個贖罪悔過的機會 ——縱然可能是不真實、虛假的,這對他來說已足夠了。在梭那里斯上那個荒涼得可怕的太空站中,Kris透過與她妻子Hari的化身接觸及他對母親的回憶, 令他明白到宇宙間最重要、最永恆不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從某個角度去看,《星球梭那里斯》像是故意有點語焉不清,如片中某些重要的場面(Hari被 特製裝置毀滅)竟以暗場交代,太空站上的其他角色又留下了許多模棱兩可的空白。不過,這種神秘含糊的狀態,可能也代表了Kris在太空站上的主觀體驗。在 這一個空間裏,他與母親、妻子的感情竟變成是最實在、最可以依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