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5日星期五

《論語別裁》南懷瑾 - 先進第十一(下)



【子路的琴學入門】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子路學習鼓瑟──瑟比現在流行的古箏一類的樂器還要古老,有現在普通寫字台那樣大,有五十根弦,很複雜。「鼓」字,便是敲彈的意思。子路正在鼓瑟,孔子看見,覺得很好玩,於是講了一句笑話,他說子路啊!他對於鼓瑟,還沒有入門呢!

  說到這裡,我想到一個事實的笑話:我有一個學生是學科學的,他原有個外號叫「科學怪人」。這人做事、講話,什麼都是機械化的。後來,住在我家裡,我所講的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東西,還是他記載的,他很有興趣。他的彈箏,也是機械化。我笑他是科學彈箏,他也不管。但有一點,他做事是很科學的,他開始學箏的時候說,每天只學十分鐘,以後就固定化,每天儘管忙,必彈十分鐘,不多不少。半年以後,還真的彈得蠻好了。由他的修養,我就感覺到,做任何事情,不要怕人家笑,這也是科學精神。他除了「科學怪人」的綽號之外,還有一個外號是「緊張大師」。後來到了美國,有個場合,人家要他表演,他就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彈箏,一上台,手就發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種特別的指法呢。常常有些人說,年紀大了,要學什麼東西沒有時間。我就常拿他這個精神告訴人家,一天只用十分鐘好了,一年、兩年下來就不得了。

  實際上,我們回想起來,讀書也好,學別的也好,很少用超過一天十分鐘,連續三年加起來那麼多的時間。如果真下這個工夫,無論哪一件事情,都會有成就。子路鼓瑟,孔子也是對他作這樣的批評。

  同學們聽到孔子這個批評,對子路就不佩服了。在這裡就看出群眾的心理是盲從的。這個地方,我們讀書就要注意了,真正頭腦冷靜,任何事情不跟著別人轉變,要用自己真正的智慧、眼光來看一件事、看一個人。所以,孔子看到同學們這個盲從的毛病就說,你們也真是太看輕人,我說子路,是勉勵激發他的話,實際上,子路鼓瑟的成就,已經進入了廳堂裡,不過沒有進入內室去而已。「升堂入室」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

  堂與室不能用現代的建築格局來講的,中國過去的建築,有明堂格式,一般人講話罵人「你是什麼明堂?」過去的建築,都是四合院式的,中間一個大天井,中間的大廳是明堂,深入明堂是內室,再後面就是後院了。孔子認為子路鼓瑟已經升堂了,不過沒有深入到內室,如此而已。我這樣說了一句話,你們就輕視他,太不應該,太輕率了。

【低昂失律的資質】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我們都會用的成語「過猶不及」,就是出自《論語》孔子說的話。

  師就是子張,商就是子夏,都是在前面介紹過的孔門高弟。子貢有一次問孔子,子張和子夏兩個人,哪一個比較好,孔子說子張太過了,子夏不及。現在我們討論「過」和「不及」這兩個詞。所謂『過」,不是過錯的過,不是犯了罪,而是聰明過頭,有些人腦筋動得快,反應過敏了。有些人拚命研究一個問題,研究得太多了,反而走上一條錯誤的路子,這就是過。

  像講道德,過分了就難免偏差,有一個學生,連我對他都肅然起敬,但也很難相處得自然。因為他的態度太講禮,太過嚴肅了。他隨時一定端容正坐,可是一身好像僵硬了,從來沒有過自然的姿態。他說他自幼讀中學時,就讀儒家的書,傚法書中所說的孔子,所以養成這個樣子。我說孔子並不是這個樣子,這是宋代的理學家所塑造的形相,太過分、太呆板,這樣人生都會感到枯燥無味,這就是過分了。

  「不及」是有些人懶得用心,對一個問題,想了想:「大概這樣」,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這就是中國人「不及」的毛病。所以人家罵我們中國人「馬馬虎虎」、「大概」、「差不多」的觀念,這都是「不及」。科學精神是買醬油的錢,絕不能移來買醋。中國人買醬油與買醋,兩樣都差不多,馬馬虎虎,酸鹹混淆一起,這就是作人做事「不及」的地方。

  總之,不及則不夠標準,或者過則超過了標準,都是偏差。孔子說,子張過頭了,子夏則是不及。子貢就說,這樣應該子張比子夏更好了;因為子張超過了頭了,總該是好的。孔子說,不見得如此,超過了標準與不夠標準,一樣都是毛病。

  我們這裡只能講一個原則,要發揮起來,可舉的事例太多太多,作人做事,稍有不慎,都會過猶不及。做得恰到好處,符合中庸之道,才是對的。中庸之道很難做到,現在也有人故意諷刺中庸之道就是馬馬虎虎,這不是中庸,這是不及,把不及當作中庸,這就錯了。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這是孔子對於一個學生的申斥。冉求為當時魯國的權門季家當總務長。孔子說季家為魯國的權門,財富已經很多了,比周公還多。周公是被封於魯國的始祖,也是魯國的國君初祖。季家已經富可敵國了。可是學生當中的冉求,還公然替他設法找更多的錢,還為他加倍的設法搜括,等於是拍季家的馬屁,特別為他努力,這就造成財富不均、貧富懸殊的趨勢。

  所以孔子說,這個人不是我的學生,可以開除了,你們可以公開的把他轟出去。這就是孔子對學生品行方面的要求,他不希望他們成為一個書獃子,而要他們能做事,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也是儒家學問的中心所在。

【儒家四相】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這也是對四個學生的評論。

  柴,姓高,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這評論不一定是孔子親自說的,是後來門人的記載。其中說高子羔這個人比較「愚」,照現在話來說就是笨,但並不是我們普通說的笨。樸拙一點,舉止比較遲緩就近愚,不完全是笨的意思。

  還有這個「愚」字的笑話,有些學生在外國已拿到博士、碩士學位,寫信回來,往往自稱「愚生」,這對於傳統文化真是一大諷刺。後來一問,在高中都正式教過的。可見在教育上並沒有錯,錯在自己不留心而已。唐代以後,一千多年來,「愚」字都是長輩對晚輩或平輩間的謙稱。例如師長對學生寫信,可以自己謙稱為愚兄。舅對年長的外甥,也可謙稱愚舅。對弟弟,也可謙稱愚兄。可是還有人稱「愚生」,那就奇怪了。那麼,上面稱老師,應該對稱為笨師了?(一笑)。這是另外談到寫信的禮貌。在這節書裡,「愚」的意思是反應遲鈍。

  第二個是「參也魯」,「魯」和「愚」看起來好像差不多。像《水滸傳》這部小說,非常妙,它包含了社會哲學,也包含了歷史哲學,其中人物,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怪物。這一百零八個人各加一個外號,這些外號都有民間的哲理,看起來蠻有意思。如宋江的外號「及時雨」,天旱久了來一場「及時雨」有多好。但「及時雨」宋(送)江,送到江裡去了,一點用都沒有。又如智多星吳(無)用,也是一樣。「花和尚」魯智深,姓就用魯,所謂魯就是魯莽。他相當粗暴,動輒就打,雖然出家當了和尚,喝醉了連佛像都打掉。可是他的打,是很聰明的打法。盲目地崇拜偶像,並不是真正信仰的精神。真正信仰的人,不一定要崇拜偶像,一個真正具有宗教家精神的人,並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形態。所以魯智深的魯是代表這樣的性格。我們說魯就是笨,這說法錯了。魯是在愚的當中又帶點直,而直的當中又不粗暴,慢吞吞的為魯。

  「師也辟」,子張比較有點固執,有了學問的人,多半易犯這個毛病,大致文人也多固執,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起。這裡所講的子張有點特殊的個性,就謂之辟。

「由也喭」,這個喭與諺相通,就是土佬,很俗氣、很粗糙的相似形態。子路做事比較粗暴,講話也比較豪放。本篇為什麼只提這四個人呢?因為這四個人也代表了人格的四種典型。一般人可以用這四種典型來做一個小的歸類;不是這類,就是那類。

【顏回的空 子貢的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裡提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孔子最欣賞的;一個是孔子得他幫忙最大的。

  這篇書裡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學生們各有他的長處,也各有他的缺點。

  作一個領導人,對他的部下,一定要瞭解,每人有長處,也有缺點。再講一個人生哲學的道理,我們要注意,有人說某某的長處是什麼,短處又是什麼。如以哲學的觀點來說,某人的缺點也正是他的長處,而長處也就是他的缺點。不但某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也是如此,長處與缺點幾乎分不開的。用得好就是長處。用不好就是缺點。

  作為一個領導人一定要懂得這一點。如果所用的人,都希望他和自己一樣,那這個事業就不要做了。人形形色色,各有所不同,就要養成自己對於各種各樣的人都能包涵,都能領導,這是很要緊的。

  孔子這裡說,品德最好的只有顏回,具備各方面的長處,差不多已經夠得上道德的標準。但是「屢空」──太窮,常常是空的。不過「屢空」這兩個字,有不同的解釋,尤其學佛學道的人解釋更不同。他們解釋說,只有顏回是孔子的得意門生,才能常常做到空的境界,對於任何事情,無論得意或不得意,都可以把它丟掉,擺得下。也蠻有道理。

  其次說子貢不受命,怎麼不受命?就是孔子希望他專門為學問道德而作。但子貢的個性與眾不同,老師這一套道德學問他絕對接受,可是他生活方式走的路線絕對不同,不太肯走呆板的路線,他去作生意了。他作生意的本事非常大,判斷估計不會失敗,每次都被他料中。以現在西方社會的情況來說,第一流人才作生意。而子貢的才幹實在是不止如此,我們在這個地方才知道子貢還會作生意。所以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就取用《論語》上這裡的「貨殖」兩個字,代表了工商,中間記有子貢。其實子貢不但是工商界了不起的人才,他對於外交、經濟等等是樣樣通。所以我說孔子後半生的生活,還多半靠他維持的。

【不著痕跡的善人】

  講了許多關於孔子學生們的評論,下面又轉到另一方面了。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問題來了,這幾句話解釋起來最討厭。子張問起,怎樣算真正的善人,我們人究竟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稱為善人?這是一個大問題──也真是一個哲學問題、邏輯問題──邏輯就是辨別是非,下一個定義。

  現在推開一切不管,以純粹哲學的立場來講,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很難下一固定標準。同一件事在這個時代是善的,在另一個時代則變為惡的;在這一地區是善的,換一個地區則是惡的;隨著時間空間的轉變而轉變。因此善惡沒有固定的標準。

  所以說作人怎樣才合乎標準?西方有西方的禮節,中國古代有古代的禮節,現代有現代的標準。假使現在為了發揚中國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別在頭髮剃光不剃光。)留著西式的髮型,再打上一條領帶來上課,這是作怪還是愛國?是善的或是惡的?實在很難斷定。所以善惡的問題,是道德哲學上的大問題。

  這裡子張問怎樣才是善人,孔子的答覆「不踐跡,亦不入於室。」先照字面上解釋,不踏一絲痕跡,也不進入房門,走進屋內。如果照字面這樣解釋,作善人最好連太太房間都不要進去了。這是作笑話講。怎麼叫「不踐跡」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借用道家中莊子所說的「滅跡易,無行地難」來加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太簡單,解說起來又很討厭。我們只作這樣的解釋:小偷去行竊,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來,使刑警沒有辦法偵查,這就是「滅跡」,沒有痕跡了。但「無行地難」,人畢竟要靠地來走路,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這是做不到的。

  譬如剛才說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跡滅掉容易,但什麼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靜下來的時候,心裡就會想到,自己偷過東西。這種內心的行地要去掉,就辦不到。做了壞事,可以普遍天下人,但沒有辦法騙過自己,這就是「滅跡易,無行地難。」

  由此可知孔子這裡的「不踐跡」,就是說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為善而好名,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這就有問題。

  「亦不入於室」,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這種「善」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傚法儒家的那個同學,站就立正,坐就端坐,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就是被禮捆住了,沒有脫落形跡。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何必為自己樹個「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便是陰德。幫忙人家應該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後,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準,「積陰德於子孫」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

  中國專門說鬼狐的小說《聊齋誌異》,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秀才作夢去應考,主考官是關公,一看他的卷子,就錄取了。他的卷子裡有兩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演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不該獎賞。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全篇文章都是討論這兩個問題。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精的小說,為什麼第一篇說這樣一個故事?過去中國寫小說的人,不是隨便下筆的,一套傳統的中國文化,道德規範的精神,擺得很嚴謹。

  《聊齋.考城隍》這兩句話,也就是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的意思。「有心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踐跡了,是不對的。更有些用「善」的觀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現齋公齋婆或招搖成教徒的樣子,便是既「踐跡」,又「入於室」。

【應機施教】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有些人討論問題,講話非常有理,議論非常精闢。但是要瞭解,聽到話講得對,就是止於話,不要認為此人話講對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你看見他態度溫和,言談溫和,就認為此人很有禮貌,很有見解,很有才氣,這也錯了。

  尤其是言論非常精到,或者是文章寫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態度莊重就是人才,這是教我們觀察一個人,要考驗自己,有時候聽人家講的還不算,要有事實的表現。所以有些人看了我的書要想和我見面,我常答說,何必呢?「讀其書,不見其人。」多好!倘使見了失望,多麼划不來!

  過去有幾句笑話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這又何必呢!下面接連的,便是這個觀念的引伸: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這是孔子的教育態度、教育方法。同時由這一篇書,也反映自己作人做事的一個反省。

  子路問,聽懂了一個道理之後,馬上就去做嗎?就言行合一去實踐嗎?孔子告訴子路說,你還有父母兄長在,責任未了,處事要謹慎小心,怎麼可以聽了就去做呢?

  另外一個同學冉有也向孔子問同樣的問題說,聽了你講的這些道理,我要立刻去實行嗎?孔子說,當然!你聽了就要做到,就要實踐。他答覆這兩個學生的話,完全不同。公西華聽到以後,覺得奇怪了,跑來問孔子說,他們兩個同樣的問題,你的答覆卻完全不同,我越聽越不懂了。「敢問?」──敢有不敢的意思,這就是說我現在鼓起勇氣,要請你原諒一下,請告訴我,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作兩種答覆?

  孔子說,冉有的個性,什麼事都會退縮,不敢急進,所以我告訴他,懂了的學問,就要去實踐、去力行。子路則不同,他勇敢,「兼人」──生命力非常強,他這個人的精力、氣魄超過了一般人。太勇猛、太前進,所以把他拉後一點,謙退一點。

  在字面上只看到孔子教育的方法。我們在教育界久了,有時看到太用功的學生,也是勸他多休息、去玩玩,太懶的就勸他長進一些、多用功一點,這大家都做得到,何必孔子?但這只是文章的表面,進一步就看到孔子對學生的培養。

  首先,我們知道子路是戰死的,非常勇敢,最後是成仁的烈士。孔子早已看出他是成仁的料子,所以他說「由也不得其死然」。這句話不是罵他,而是感嘆。如果當時孔子稍稍鼓勵他一下,可能早就成了烈士,不會等到後來衛國變亂才成仁。

  所以孔子在這裡警告他,你的父兄家人一大堆,要先對個人責任有所交代,然後才可以為理想奮鬥。如此,以中和子路過分的俠情豪氣。而冉有則是安於現狀,不大激進的人,所以孔子不大願意他出來做事。結果他在魯國季家,竟然弄起權來了,那麼孔子就鼓勵他,跳出現實的圈子,要有獨立不拔的精神。

【死有重於泰山】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這本來是普通的話,記載在《論語》裡,是代表孔門師生之間道義的真摯感情。

  孔子在匡,人家誤以為他是陽虎,所以他在那裡受包圍。後來歸隊的時候,顏回最後才回來。孔子一看到顏回就說,你把我急壞了,我還以為你這次蒙難死了呢!顏回答道,老師,你還在,我怎麼敢先死呢?這流露出孔門弟子對孔子的尊敬,以及道義之情的真誠自然。

【歷史人物典型的塑立】

  下面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了: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這是孔子對於高級幹部、領導者,乃至為人事業夥伴者所說的話。孔子在這裡有大臣與具臣的分別。中國歷史上的高級幹部,歸納起來大概有這幾種特稱:名臣、大臣、忠臣、奸臣、賢臣、佞臣,加上《論語》中孔子思想的具臣等等。這也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國家高級幹部的標準。

  作歷史上一個名臣,真是談何容易?幾千年來,名垂青史,只有諸葛亮、王陽明、曾國藩等可數的若干人而已。他們都是名臣,有名望。有些還不一定就是大臣,如范仲淹等等,可稱得上是國家大臣,這更不多了。其他忠臣、奸臣、佞臣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至於「具臣」,只是夠得上做個具員而已。我們知道在歷史上留名實在不容易!中國歷史,自然有個規格,不管當時權勢有多大,最後這筆帳是算得很公平的。

  像清朝皇帝下命令,修明朝的歷史,而明朝許多大臣,最後投降滿清的,仍然把他們定格為「二臣」。這是康熙下的定論。雖然這些人很忠於清朝,但在皇帝的心目中,他們還是不行,只是二臣。我們也在歷史上看到,當李闖打進北京時,明思宗崇禎上煤山自縊,李闖還是很尊敬地向崇禎行禮的。後來滿清攻陷了北京,也還是去崇禎陵墓祭拜,好人終歸是好人,歷史上這些地方,是公理昭然的。把這個觀念說清楚了,再回過來說本文。

  季子然是魯國人,他問孔子說,請子路和冉求兩個人出來做事,他們是不是夠得上做國家的大臣?

  以現代來說,像英國的邱吉爾、日本的伊籐博文,哪個可以說是國家的大臣?季子然是問孔子,這兩個學生,可不可以出來做國家的大臣?孔子說,我還以為你問我其他什麼特別的問題哩!原來你是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人的事啊!我告訴你,真正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自己有理想、有主義,輔助一個主體的人,使這個主體的人,向理性的標準、理想的主義、仁道的思想這條路上邁進。假使這個主體的人,不聽這種意見,寧可算了,不肯幹下去。這是「大臣」為行道而來的風格,不是為地位、為功名富貴、為作官、為待遇而來的。

  至於你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年輕人,他們確是人才,是具臣、能臣。政治、經濟、軍事都會;很能幹,很有才具,也很有氣節。季子然說,這樣說起來,如果請他們出來做事,這兩個人會絕對服從的囉!

  絕對服從,不一定是大臣。所以孔子說,並不是這樣,他們是具臣,你如請他做事,他絕對忠實,絕對盡心。要說絕對服從,這服從是有限度的,你如果做背叛道義的事、背叛國家的事、背叛社會大眾的事,那他們不來的。假如你殺了父母,乃至叛變,他難道跟著你叛變?跟著你殺父母?這種事他們絕不來的。這就是具臣,雖然只能算是具員,但也要有才能而又忠貞亮節。

  大臣、具臣的分別,我們可以看出一點大概了。孔子雖然是講大臣、具臣之別,同時也影射了剛才所提的能臣。可見之於《三國演義》──曹操年輕的時候,喬玄曾經為他看相。喬玄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如果有好的領導人,跟著做事,會是一個能臣;如果碰到動亂的時代,沒有好的領導人,則成為奸雄。就這兩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把曹操一生斷定了。能臣與奸雄,往往極難分別。大臣、具臣、名臣之間,說實在的,也很難有一嚴格的界限。

【從政與求學】

  下面講到另外一個問題: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子羔也是孔子的學生,前面剛提到的,子路在同學中提拔了他,讓他到費這個地方去作地方首長。子路作了這件事,孔子非常不高興,所以他說「賊夫人之子!」這是罵人的話,而且罵得很厲害,以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簡直不是人,你這個小子!」這句話不只是罵子羔,同時也罵子路。孔子罵了以後,子路自然也辯白:「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他說既然有群眾,也有地方可以施展抱負,何必要死讀書才出去做事呢?

  孔子說:「是故惡夫佞者。」這個「佞」就是強辯、拍馬屁、迷信、自以為是、愚而好自用的人,都屬於佞。我們在這一段話上,可以看出幾個要點來:第一,宋高宗的話:「宰相須用讀書人」,宋高宗為什麼這樣講?到底是有學問的人來幹政治,會幹得很好。據歷史學家研究,(這是學者的意見,不能說絕對是對,也不能說絕對不對。)漢代開國,固然有規模,但氣度還是不夠大,原因就是漢高祖用的只是蕭何、張良、陳平等三傑,一共僅三個人。而像蕭何是從地方官升上來,一直到宰相,沒有遠大的開國的氣魄。

  這是歷史學家的研究,因而主張大政治家,要有大的學識,所以子夏也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仕就是出來從政,必定要先把學問基礎打好;而在從政期間,又要不斷增加新的學問、新的知識。這兩句話是不能偏廢的,我們平常教育界、學術界引用,只引用了一半──「學而優則仕」,當然也有人反對,而認為工作經驗也可以產生學問,至於整部的四書五經,也不過是從經驗中得來的,到後來才稱它為「學問」。我們為什麼要讀書?是接受前人的經驗,可是一般人多半是子路的看法──「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拿到了就干,干了再說。

  所以許多人就主張不怕做錯,做錯了沒關係,再改。這話就有問題,對個人或對小事而言還可以,對社會國家,天下大事,就要十分慎重了。因為那一改,影響太大,這就是讀歷史、求學問的重要。經常有些中年以上的朋友發牢騷,我都勸他們回家讀書去。過去的失敗,我們大家都有責任,現在要緊的是,如果我們再回到原來的位置,應該知道怎麼做,這就要多讀書,對古今中外有深刻的瞭解,然後拿出一套辦法來,不是今日發發牢騷,就可以了事的。

  第二點,我們可以看到,幾十年來,一般知識分子的思想,有一個很嚴重的偏差,那就是幾十年來,中國人講文化,武人離不了《三國演義》的思想,所謂「縱橫天下,割據城池」的個人英雄主義。

  老實說,我們當年出社會,固然有以國家天下為己任的熱忱,但是心裡面還是有個人英雄主義的思想,希望插上野雞毛,號令天下。至於文人的風格,也始終離不開諸葛亮的鵝毛扇,加上文學家的吃花酒,諸如小說《花月痕》中所描寫的境界。所謂名士風流,就是這幾十年來中國文風的大概。

  一直到現在,我們研究今日青少年的問題,如大專聯考這股競爭熱流中,在他們思想深處,也還是沒有脫離這個範圍,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在思想上,純粹是以國家天下事為己任,為求學而讀書的很少。

  回過來再講到子路的這句話,也就是《三國演義》型的思想,很多青年都容易犯這個毛病,包括我們自己,當年也差不多。「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再去讀書,然後為政?到了自己年齡慢慢大了,人生經驗多了,處事多了,然後才知道學問的重要。當然我們講的學問不是讀死書,是經驗配合了書本的真正的學問,確是重要。

  到了這一段,又轉了個方向,這是很重要的。研究孔子的思想、孔子的境界,乃至《禮記.禮運》篇中,大同世界的人生境界,就在這裡了。

【力挽狂瀾的子路】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侍坐」,是過去的禮貌,學生晚輩在老師長輩面前,不敢隨便就坐,只有站在旁邊。這是記載子路等四個高才生站在孔子身邊,孔子就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幾歲,就認為我了不起,我也和你們一樣。「毋吾以也」,不要把我看得太了不起。孔子以這樣誠懇的心情自我表白,是一個大宗師的氣度,這就是所謂「滿灌水不響」了。

  他又說平常你們在背後說「不吾知也!」認為我不瞭解你們,假使說瞭解你們,那你們又將怎樣呢?你們把自己的心意,講給我聽聽看。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子路的個性,大家已經瞭解,這位急性子的老兄,聽過以後,就冒冒失失地說話了。他說,假使有一個「千乘之國」──這是當時諸侯中大型的國家了,而這個千乘大國,是處在幾個大國的中間,在強敵環伺下,又經過了連年的戰爭,而且內部財政上也非常艱難困苦,不斷地發生災害饑荒。像這樣一個國家,如果交到我子路的手上來,我只要花三年的時間去治理,就可以使這個國家的全體人民,每個人都能夠站得起來,每個老百姓都知道如何去走自己該走的路,做自己該做的事。

  子路這個話講得實在蠻夠氣魄的,不但有英雄氣概,而且有大政治家的氣魄。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哂之」,露了牙齒:「嘻嘻!」微微一笑,笑中充分表露了否定的意味。

  講到這裡,想到一個笑話,那是《三國演義》中(這是小說不是歷史,但是中國三四百年來的政治思想,可以說從來沒有脫離過《三國演義》這部小說的籠罩。)「煮酒論英雄」的故事。曹操有一天和劉備兩人喝酒聊天,那時劉備還在投靠曹操,等於是他的部下。曹操問劉備,天下哪一個算是真正的英雄,劉備當然第一個捧曹操。曹操問他還有誰,劉備就說到袁紹、劉表等等一些當時有權有勢的人,曹操都一一駁掉了。說這些人都不夠資格作英雄,天下英雄唯有你我兩個人而已。他說這句話的同時,天上忽然霹靂一聲,響了個大雷。劉備不知道被曹操的話嚇著,還是被天上的雷聲一驚,手中拿著的筷子,都嚇得掉到地上了。曹操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我自幼在褓姆手中長大,被他們溺愛,所以膽子很小,剛才被雷聲嚇了一跳。曹操本來最怕劉備的,這麼一來,覺得劉備不過如此而已。但緊跟著劉備就設法逃走了。(中國人對這部小說都非常熟悉,不過要注意的,我們不能說小說不是思想,而且在民間發生的影響力很大。小說是代表知識分子的思想,《三國演義》是羅貫中寫的,至少是羅貫中的思想,羅貫中也代表了知識分子。)

  前幾天有個學生看到一篇文章中引用的兩句詩,來問我這兩句詩的出處,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只好叫他自己去查,後來查到是曹操《短歌行》中的兩句詩。曹操父子在文學方面,影響南北朝很大,他的英雄思想影響了幾千年,這種思想方面的影響是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所以我常常告訴一些喜歡寫文章的作家,要特別注意,萬一所寫的東西能夠流傳下去,將來就不知道要影響多少人。所以有人一輩子有很好很豐富的人生經驗,還不敢輕易寫出來,就是寫下來了,也還不敢用上自己的真名字。哪裡像現在,為了賺稿費,提筆就寫了。

  現在回到本文,子路答的那段話,當然不是曹操論英雄的那個意思和態度。子路說的話很有英雄氣概、具大政治家的風範,但是孔子還是笑他,這並不是笑他的話不對,而是認為他還沒有這種能力。

【謙謙君子的冉求】

  《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冉求說話的態度謙虛多了,他說只要方圓六七十里的一個小小的國家交給我,或者更小一點的國家讓我來治理,花上三年的時間,我可以使這個國家社會繁榮,國民經濟發達,全民進到康樂的境界,這是我可以做得到的。「如其禮樂,以俟君子。」但是社會的經濟充足了、富裕了,還不一定建立起良好的文化來,而對於文化根基的建立,這種重大艱鉅的事情,就只好等高明的人才來著手了。這是冉求的謙虛詞,也是他的老實話。這節書有兩個觀念:

  首先,一個文化的建立,的確是不容易。不說大事,就拿小事來說,我過去寫了一些學術性的東西,後來想把幾十年的人生經驗,我見我聞,寫一部小說,就是寫不出來。新體小說、舊體小說都寫不出來,寫寫又撕掉,像現在擁有很多年輕讀者的作家,我當面稱讚他們,他們真是行,我就無法下筆。所以不要輕看了小說,有許多人都是眼高手低,隨便批評別人的作品,自己卻寫不出來,所以一個文化的建立真難。據我的瞭解,真是所謂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培養一個人才,是要很長的時間的。

  我曾說過溥儒的畫好,是清朝入關又出關之間三百年培養出來的。他在宮廷中所看到的那許多名畫,這是別人辦不到的。其實他的字比畫更好,他的詩比字又要好,這都是別人學不來的。李後主的詞我也說過,像他的《破陣子》那闕詞:「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的確是好詞,讀來令人感嘆,但裡面每一句話都是他的生活經驗,是他的真感情、真思想。由他寫來,非常容易。如果不是一個做了皇帝又變成臣虜的人,誰能寫出這樣的詞來。這是在文學方面的情形,由文學的培養,我們可看到文化建立之難。

  其次,我們看看管子的高見「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句話放之於全世界,無論古今中外,都是站得住的。所以談中國政治思想,離不開管子。再者,透過這兩句話,可知社會國家的富強、教育文化的興盛,要靠經濟做基礎的;要衣食富足了才會知榮辱,倉廩充實了才禮義興。所以有人說,最大的是窮人,連褲子都沒得穿了,拚命都不在乎,還怕什麼?有地位有錢的時候就怕事了。就是這兩句話的道理。

  可見文化的建立,要靠經濟作基礎。從冉求這句話裡,我們可以看出他深懂這個道理。所以他說,一個小國家交給我去幹三年,我可以使他經濟基礎穩定,社會政治穩定,至於文化的建立,則要「以俟君子」。這就還要等一段時間,乃至要請比我更高明的人來。這是他的謙虛,也是他的真話。

  冉求已經報告了,孔子又問公西華: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公西華這個人,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孔子說他「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他可做一個很好的外交官,衣冠整齊,生活從來不馬虎,儀容很端肅,應對之間很得體,是一個標準的外交官。他在這裡表現的也是外交官的風度,一開口就是外交官的口吻,與眾不同。(這段《論語》,實在是很好的文學作品。)他說,老師,我是一無所能,不過願意跟著學習就是了。這裡三個人講話,表達不同。

  第一個子路「率爾對曰」,咚咚就講出來了,就干了。輪到冉求就謙虛了:「小一點的地方──。」問到公西華就說:「我並不是說我有才能,我很差,不過願意學習。」學習什麼呢?「宗廟之事」,這裡宗廟就代表了國家。以前是宗法社會,每一個國家的社稷以宗廟為象徵,所謂宗廟之事,就是國家大事。「會同」,開大會。等於說現在開國民大會,或者立法院會、行政院會。「端章甫」,大家都穿上禮服,很有禮貌。「願為小相焉」,輔相是一位很好的幕僚長,或者等於國民大會的秘書長。公西華對孔子說他可以去學習,慢慢在工作中求取經驗,以便做到這個程度。可是一位優秀的國民大會秘書長可不容易作,一個重要會議中的小相,是很不容易作好的。小相就是總務人才,也就是宰相才;真正的好總務,就是宰相,像蕭何就是最好的總務人才。歷史上的這類人物是屈指可數的。

【性天風月】

  下面是這裡最重要的一段了。點,《史記》作「葳」,曾參的父親,字皙,也是孔子的學生。下面是他和孔子的對話: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捨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孔子和其他三位同學討論的時候,曾點在旁邊悠閒地鼓瑟。孔子聽了子路他們三人的報告以後,轉過頭來問正在鼓瑟的曾點說,曾點,你怎麼樣呢?說說看。曾點聽到老師在問他,瑟音漸稀,接著,彈瑟的手指在弦上一攏,瑟弦發出鏗然的響聲,然後曾點離開了彈瑟的位置,站起來對孔子說,老師你問我啊!我和他們三個人剛才所講的不同,我的思想和他們是兩樣的。這裡有一個問題,從這一段描寫,我們看到曾點的恬淡、寧靜。大家在討論問題,而他在搞他的音樂,應該是沒有聽到子路他們的討論。可是孔子問到他的時候,他又說自己的想法、作法和子路他們三個人不同。可見剛才別人的話他都聽到了,這是很高的修養。

  能在處世之間,最忙亂當中,同時應付幾樁事情,這就要具有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修養、最高的寧靜功夫。我的確看到過這樣的朋友,一邊在一件一件忙著批公文,還在刪改文句,一邊聽別人向他報告緊急重要的事情,口裡在「唔!唔!」應著,然後他把筆一放,立即吩咐報告的人怎樣去辦理事情應付情況。同一時間處理了所有的事,還非常輕鬆,這個人修養真高,我很佩服。

  這裡又要提到小說了,《三國演義》中僅次於諸葛亮的龐統,懷了諸葛亮的介紹信去見劉備。可是他傲氣很重,見了劉備就是見劉備,不把諸葛亮的信拿出來,認為憑介紹信是丟人的事。不料劉備看走了眼,給他當一個縣長,他上任以後天天喝酒,公事都不看,一概不管。三個月以後,張飛去視察,他還在喝酒,張飛就指責他。他要張飛坐在一邊等著,把積壓了三個月的公文拿出來,把所有的關係人全部找來同時報告,他一面聽,一面答覆,一面批公文,一會兒功夫,把所有的公事全部辦完,把筆一丟,問張飛哪裡還有什麼事情。張飛的智慧很高,立刻道歉,龐統才拿出諸葛亮的信來,就調升了副參謀長──副軍師。事實上也真有這種人。

  所以說,這段書不要馬馬虎虎讀過去,讀書不要只靠兩隻有形的眼睛,還要用智慧的眼睛去讀。

  這裡就看到曾點高雅清華的風度,孔子聽了他的話,態度也不同,他說這有什麼關係,並不會矛盾、衝突的,只不過是關起門來,表達各人自己的思想而已,你儘管說好了。於是曾點說,我只是想,當春天來了,冬衣一換,穿上舒適的衣服,農忙也過去了,和成人五六人,十幾歲的少年六七人,到沂水裡去游泳,然後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悠哉游哉高興的玩,盡興之後,快快活活唱著歌回家去。這個境界看起來多渺小!雖然渺小,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大聲地感嘆說,我就希望和你一樣。

  孔子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孔子就這麼孩子氣!所以說這段書很難懂。我們經歷這幾年的離亂人生──國家、社會、天下事,經過那麼大的變亂──才瞭解國家社會安定了,天下太平了,才有個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會、不安定的國家,實在是做不到的。時代的劇變一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說「寧為太平雞犬,莫作亂世人民。」而曾點所講的這個境界,就是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濟穩定、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我們大同世界的那個理想。每個人都能夠做到,真正享受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詩「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我們年輕時候,家裡有書房讀書的生活,的確經歷過這種境界,覺得一天的日子太長了,哪裡像現在,每分鐘都覺得緊張。如果我們有一天退休,能悠閒地回家種種菜,看看有多舒服!

  這裡孔子問這四個學生的話,其中孔子與曾點的一段話,可以說進入了最高潮,師生之間,說出了完美人生的憧憬。政治的目的,不過在求富強康樂,所以這一段可以說是大同世界中,安詳、自得的生活素描。

【春風化雨】

  下面就是一個結論。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侍坐的四個學生,答覆了孔子的問題以後,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個人都已經走了,還有一個曾皙留在最後。因為孔子除了對他的話發表了意見以外,對其他三位同學的話還沒有表示意見,意猶未足,再向孔子請教,他們三位同學所作的答案,老師認為怎麼樣?孔子說,沒有什麼,只是每個人報告心得,表達自己的思想,如此而已。曾皙又進一步問道,剛才子路說的話,老師笑他,為什麼笑他呢?

  我們也許覺得子路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對,而且很對胃口,有什麼可笑之處?但孔子告訴他,子路說的是國家天下大事,是一種大英雄、大政治家的事業,要有文化基礎,要有學問修養,不是那麼簡單。而子路大言不慚,一點都不謙讓,自認為很行了,所以我才笑他。至於他說的那個對國家的理想並沒有錯,我只是笑他太自滿、太輕率。

  至於冉求的那套話,講得也蠻好,實際上那就是政治家的作為,事實上方六七十和五六十有什麼不同呢?這裡我們可以引用老子的話來作一解釋。現在有些研究老子哲學的,對「小國寡民」、「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兩句話,各有各的解釋。現在的青年們,在大學裡研究文學的也好,研究哲學的也好,研究政治學的也好,拿碩士、博士學位的論文,很多寫老子。什麼老子的政治思想、老子的哲學思想、老子的經濟思想、老子的什麼什麼思想都來了。老子當年自己只寫了五千個字,以後幾千年來,幾千萬字都說不完。這些巨著,如果老子自己看了,一定會笑掉大牙。而今日那些論文中的老子,究竟是哪一家說的老子也不知道。

  真正的老子思想很簡單其實,只有五千字。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注意這個「烹」字,是慢慢地用文火來燉,小火來燒。小鮮是小魚小肉,如用大火,一燒就燒焦了,必須用文火,慢慢地烹。這句話也告訴我們作人,乃至處世的一個大原則,在混亂之中,不能心急,任何一個時代的混亂,都有一個關鍵,慢慢來,逐漸解決。利用太極拳原理,四兩撥千斤,就是順其勢,慢慢來。如果想一下子用突變的方法把它改過來,往往突變還沒有變好,新的毛病又出來了,所以他主張「小國寡民」。換句話說,他是以地方政治為基礎做起。這也是和孔子說的「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的意思是一樣的,不論地方大小,治理之道都是一樣,並沒有兩樣。

  而孔子這樣說冉求,並不是說冉求不對,只是說冉求的思想,用來治大國、治小國都是一樣的。這句話如引用到我們自己的身上,就是不論我們職位大小,責任是一樣的,事功是一樣的,問題在做得好做不好。

  至於公西華的思想,孔子認為那也是一個大政治家的見地,但是他話說得謙虛。實際上一個「宗廟會同」,主持一個龐大聯合會議,各國的元首、閣員都參加,而能夠擔任這種會議的秘書長,作主席。公西華說這是小意思,學習學習,話是講得謙虛,口氣是蠻大的。他說這是一件小事,天下還有什麼大事?

  根據上面這一段,我們還可以看出來另一方面。子路等人的抱負思想很了不起,但總離不開自我英雄主義,我可以如何,我要如何──而且都偏於從政治著手。但曾皙就不同了,同樣希求大同之世,但成功不必在我,而著重於文教方面,真正說中了孔子的心事,所以孔子感嘆:「吾與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