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日星期三

《論語別裁》南懷瑾 - 先進第十一(上)



【半部《論語》】

  現在我們開始講下論。把下論講完了再回來講上論的第十篇,作為總結論。假使將來諸位教後一輩青年,我提供各位意見,可用兩個方法,一個是先講《鄉黨》,孔子生活的素描,然後再從第一篇《學而》一直講下來。或者照我們現在這個辦法,講到第九篇以後,先把它保留,等到以後作結論。

  同時在這裡我們想到,也是以前曾提到的,宋朝開國的宰相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這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句名言。因為趙普與趙匡胤年輕時等於是同學,出身比較艱苦,來自鄉間,一生沒有好好讀過書,後來當了宰相。「半部《論語》」是謙虛的話,表示讀書不多,只讀了半部《論語》。

  另一方面,據歷史上記載,碰到國家大事或重要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他都停留下來,把今天不能解決的問題,擱置到明天再解決。有人看到他回去以後,往往在書房裡拿出一本書來看。後來他的左右,為了好奇,想知道這個秘密,背地裡拿出來一看,就是一部《論語》。其實《論語》並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治理國家,更沒有告訴我們什麼孔門的政治技巧,它講的都是大原則。本來讀書就不該把書上的話呆板地用。通常某一句書的原則,可以啟發人的靈感,發生聯想。我們小時候讀書的經驗,遇到不懂的句子,問到老師時,老師說,你不要管,背熟就行了,將來就會懂。我們當時對這種答覆,心裡很不滿意。但背熟了以後,年齡慢慢增加,作人做事的經驗多了,碰到某一件事,突然觸發了這一句書,給我們很大的靈感,很高的智慧,往往就因此知道如何去處理事情,這是事實。

  現在瞭解了上面的道理,開始看這第十一《先進》篇。同時告訴諸位一個經驗,我們以前讀老書出身的,不是在學校,而是在私塾裡讀書。讀的《論語》,不是現在這樣整整一部,是用木刻印在紙上。一篇裝成薄薄的一本,每本兩三個銅錢,準備翻弄壞了再買新的。而我們當年讀《論語》,第一篇就開始讀《先進》篇,不是讀《學而》篇。

【素樸的美】

  現在我們講《先進》的觀念,和下面第十二篇《顏淵》等等,等於上論的《學而》、《為政》、《里仁》這些篇章的註解。以實際的例證來作註解,敘述孔子當時師生之間的討論,以及他自己實地的一些作為。所以還是連貫的。

  為什麼篇名叫《先進》?我們看到上論各篇,幾乎都是拿每篇第一句的頭兩個字來作題。古人許多著作往往同我們現在相反。我們現在寫一篇文章的程序,是先構想好一個大體,下面分幾章,立好大題目,章的下面再分幾項、幾點,很有條理地寫下來。和蓋房子一樣,先畫好圖,搭好鋼架,然後水泥一灌就行了。

  中國古人寫文章,完全不同。我們小時候寫東西,也都是走古人的路線,大致上沒有什麼題目。真正抒情的,自己感情思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寫完了以後再想一個題目。試看古人寫詩,尤其唐詩中李商隱的詩,「無題」特別多。寫了以後,沒有題目,算了,就叫「無題」詩。不過也不要上當了,有些無題詩,真有題目,只是不好標明;或者作者私人的事情,無法公開,就乾脆來個「無題」吧!我們知道論語中《學而》、《先進》這些題目,不見得就是當時編書的人立的,或許是後來的人,為了分篇,就取開頭兩個字,作為這一篇的題目。

  此篇名《先進》的意思就是「前輩」。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禮樂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孔子對此非常重視。在這裡涉及文化哲學的問題。

  他說人類先輩──上古的人對文化開創怎麼來的?上古的上古,可能沒有文化,同動物一樣。人類就叫 蟲,沒有毛,不穿衣, 體的蟲,也是一種生物。所以人類原先也沒有文化,人類的文化是根據生活經驗,慢慢累積起來的。所以孔子說,先輩對禮樂文化,是「野人也」。原始都是野人的生活,慢慢進化、進化,才有文化的形成。

  「後進於禮樂,君子也」。他說我們後輩,有了文化以後就不同了。生下來就接受文化的教育,教育得好,有高深的修養,受了文化的薰陶,很有學問,我們給這種人的名稱是「君子」。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假使說到實用上的話,則主張先輩的樸野。這段話到底是什麼道理呢?就是說人類的文化是了不起,但是過分的書卷氣──在我們老的觀念是「頭巾氣」;現在的觀念是「書獃子」,這也可以說對於文化的鄙薄。實際上人類真正的文化,譬如禮樂,是根據內心來的,根據思想來的。真正的誠懇、其實,就是最好的文化,也是真正的禮樂精神。而後天受這些知識的薰陶,有時候過分雕鑿,反而失去了人性的本質。

  如明朝理學家洪自誠的《菜根譚》──此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才有人從日本書攤上買回。其書與呂坤的《呻吟語》是相同的類型。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涉世,就是處世的經驗。初進入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了。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一點的人,就敢說話了。

  譬如武則天時代的宰相楊再思,雖然是明經出身,經歷多了,作宰相以後,反而變得「恭慎畏忌,未嘗忤物。」別人問他:「名高位重,何為屈折如此?」他說:「世路艱難,直者受禍。苟不如此,何以全身。」

  因此我們瞭解孔子所謂的「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也是一樣的觀念。寧可取樸野的,「樸野」的確更可愛一點。這裡我們講得很簡單,但關係很重要,大家可以體會到孔子「寧取其樸素,不取其機械。」的意思。

  所以世故與經驗,加到人的身上,有時候使人完全變了質,並不是一件好事。

【知人論事】

  下面孔子提出他的學生了。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孔子被困在陳蔡之間,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這時候他的處境很困難,而所帶領的一些學生都不離散,大家圍繞著他,團結在一起。這是他晚年時候的感嘆,他說當時隨我在陳蔡之間一起蒙難的學生,現在都不在了。這是他懷念故舊之情。當時跟著他的這些學生,都在某方面有特出的成就,也是孔子門下最有名的幾個。孔子評論學生的成就說,在品德方面最好的,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這四個人。在言語方面──當然不是現在的語文系,而是說擅長於說話的,有宰我、子貢兩個人。政事則有冉有和季路。文學是子游和子夏。這裡的四種,和上論中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等等配合起來,就看得很清楚了,一個人的成就,各有專長,全才很少。

  就以孔子的學生來說,德行好的人並不一定能夠做事。我們觀察人才,尤其在學生裡可以看出來,有些學生品德非常好,但是絕不能叫他辦事,他一辦事就糟。所以作領導人的要注意,自己不能偏愛,老實的人,人人都喜歡,但不一定能夠做事。有才具的人能辦事,但不能要求他德行也好。

  所以過去中國帝王,用人唯才,尤其處亂世,撥亂反正的時候,要用才,只好不管德行。我們知道,曹操下一道徵求人才的命令,也是歷史上有名的文獻,他說不問是偷雞摸狗的,只要對我有幫助,都可以來投效。只有曹操有膽子下這樣的命令,後世的人不敢這樣明說,可都是這樣做。其次漢高祖只有張良、蕭何、陳平三傑幫他平定天下。其中陳平曾為他六出奇計,在當時只有他和陳平兩個人知道。當時漢高祖和項羽作戰,要陳平對項羽做情報工作,而且用反間計,給了陳平五十鎰黃金作經費。這時有人向漢高祖挑撥,說陳平盜嫂,是最靠不住的人。漢高祖對這個話聽進去了。在陳平出去辦事之前,來辭行請示的時候,提起盜嫂的事,陳平聽了以後,立即把黃金退還漢高祖,表示不去了。他說你要我辦的是國家大事,我盜不盜嫂和你國家大事有什麼關係?實際上陳平根本沒有哥哥,當然沒有嫂嫂,而是別人捏造的,但是他不去辯白這一套,這就是有才幹的人的態度。漢高祖非常聰明,馬上表示歉意,仍然請陳平去完成任務,這也是高祖英明之處。有些人則會因小失大,往往因為這些小事而誤了大事。

  後來還有一個文學上有名的故事──張敞畫眉。漢武帝也是了不起的皇帝,張敞是當時的才子,後來成了名臣。他和他的太太感情很好,因為他的太太幼時受傷,眉角有了缺點,所以他每天要替他的太太畫眉後,才去上班,於是有人把這事告訴漢武帝。一次,漢武帝在朝廷中當著很多大臣對張敞問起這件事。張敞就說「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意思是夫婦之間,在閨房之中,還有比畫眉更過頭的玩樂事情,你只要問我國家大事做好沒有,我替太太畫不畫眉,你管它幹什麼?

  所以讀書讀歷史,就是懂得人情,懂得作人做事。有時候一些主管,對部屬管得太瑣碎了,好像要求每一個人都要當聖賢,但辦事的人,不一定能當聖賢。我們在孔子的弟子中看到,德行有成就的人,言語不一定成功。而言語上有成就的,如宰我、子貢,在德行上不一定有顏回那麼標準。政治有成就的人,氣度又與德行的不同。文學好,文章寫得好,更不要問了,千古以來,文士風流。歷史上文人牢騷最大,皇帝們賞賜幾個宮女,找幾個漂亮太太給他,多給他一點錢,官位高一點,他就沒有時間牢騷了。

  這都是說人才的難求全。但歷史上也並不是沒有全才,不過,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都好的,實在少見。

【聽話的顏回】

  下面就說到德行的問題。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上論中提到過,顏回對孔子講的話「不違如愚」,從來不違背他的話,好像很笨,而暗地考察,顏回還能予以發揮,而不違背原則,可見顏回並不笨。這和當面唯唯諾諾,背後卻不能發揮,或者是發揮了,卻違背原則,是有分別的。前者是誠懇,後者是權術。

  孔子認為顏回對他個人沒有什麼幫助,說什麼話他都聽。孔子之成為聖人,就在這種地方。他意思是說顏回認為他說的話都對,但真的都對嗎?要多加反省。這句話不以道德標準來說,僅講個人行為修養,如果一個長官,遇到部下都說自己對,絕對沒有反對意見,就要反省自己對的程度。孔子說「非助我者也」,這樣對我沒有幫助。真正對自己有幫助的,一定會有不同的好意見。

  所以一個領導人,最難處是容納相反的意見。對於相反的意見我們聽了以後,把自己的觀點推開。就他的意見想想,也蠻有道理,然後與自己的意見作正反的中和,這種態度是作人處世的高度修養。孔子就有這氣度,認為像顏回一樣,對自己的話認為句句都對,這樣對於自己是不會有幫助的。

【孝子閔子騫】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他說真正稱得上孝子的人是閔子騫。大家都看過二十四孝的故事,他的後母待他不好,冬天制棉衣,給親生兒子用棉花做襯,而對閔子騫卻用便宜而不能禦寒的蘆花,但是他還是很孝順。後來終於把他的後母感動了。所以被列為二十四孝之一。

  孔子在這裡說,閔子騫真正是大孝子,「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最難得的是別人都看不慣他的後娘,看不慣他們兄弟之間懸殊的待遇。而閔子騫對別人打抱不平的話都不聽,仍然孝順後娘,友愛異母的弟弟,這是難能可貴的真孝子。這一點做起來很難,要有自己獨立的主見,不聽外人的話而變動,實在很難。如曾母投梭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曾參是品德高超的人。有另一個同名的人因殺人被捕,於是有人向曾母說曾參殺人了。起初曾母不相信,照樣在織布機上織布。但三個人來告訴她以後,曾母還是丟了織布梭,下機來詢問,這就是信心動搖了。母子之間會這樣,長官部下之間就更難了。一個長官對於一個部下,有人說壞話,三個人說了不聽,第四個人再說而仍然能絕對信任的,不是沒有,但很少,這就是說「謠言止於智者」,是很難很難的。

  尤其講到閔子騫,很多家庭出了事情,問題不出在家庭本身,旁邊的親戚、朋友、鄰居之間,東講西講,而導致兄弟之間、夫婦之間,乃至婆媳之間出了問題。這就必須靠自己有主見。所以孔子說閔子騫的後娘是不好,閔子騫也明知道不好,可是他心裡有數,無論別人怎麼講,他都可以不受影響。引伸這個道理,就是領導的人,更要注意。

  古人有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邊懷疑,一邊又用他,這個問題就太大了,不但誤了自己,更誤了事情,這些都是要注意的。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這件事也在上論中提到過的。南容是孔子學生中德行很好的,吟誦了三遍《白圭》這篇詩,孔子就將侄女嫁給他了。唸唸詩,唱幾遍歌,就得到孔子侄女作太太。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光唱歌就唱來太太,孔子嫁侄女就太草率了。難道孔子希望侄女婿作歌星?當然不是這道理,而是平常已經考察了南容。《白圭》詩篇的原義,是歌頌白璧無瑕的美德。人有一點瑕疵,就是一生之累。南容因為有《白圭》的志向,有這種品性,再加上孔子平常對他考察的結果,才把侄女嫁給他。

【才命相妨的顏回】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是魯國大夫,在上論中提到過。他問孔子,學生中哪一位最好學?孔子曾再三提到,只有顏回,不幸他短命死了。另有一種說法,孔子有一次與顏回等學生,一起在魯國的東門,站在城上看泰山下面的景色。孔子突然問學生們,那遠處是什麼東西?學生中有眼力好的答道,看見好像有一條白鏈,很快過去了。顏回就說,是一個穿了白衣的人,騎了一匹白馬跑得很快,所以看來像條白鏈,顏回的眼力太好了。所以後人說顏回讀書太用功,視力又過分好,營養又不良,經常餓肚子,因此三十二歲短命而死。孔子對顏回的死是很痛心的,「今也則亡」,現在就沒有那樣好學的了。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這段故事,也是後人據以攻擊孔子的。

  顏回死了,家裡很窮,顏回的父親顏路,也是孔子的學生,來商量辦喪事。古人辦喪事,棺材外面還套一樣東西叫「槨」。現代也還有,我們看到出喪的行列,在棺的外面套一個花的「罩子」一類的東西,那就是槨的古制。

  當時顏路買不起槨,孔子有一輛車子,顏路就和老師商量,想變賣孔子的車子,買一具槨給顏回送喪。孔子說這不可以,你是愛你的兒子,有這個想法。可是當我的兒子鯉死的時候,同你一樣窮,有棺而無槨,當時並沒有把車子賣了為我的兒子做槨。而且他說自己之所以不能徒步當車,是因為從事政務,常和當時一些大臣往來,不能沒有車子。這要有這個體驗的人才知道。記得當年在大陸的時候,因為有事,去看一位某省的大員,坐黃包車到省政府門口下了車,警衛多番盤問,還要辦一些很麻煩的手續,我怕煩就回去了。剛好一位廳長有事打電話給我,就順便借了他的汽車,坐著一直進去了,非常方便簡單。

  五四運動以後,有人攻擊孔子擺臭排場,一部破車子,既不給兒子,又不給自己最愛的學生。但孔子的意思是說人應該行其本分,就是《中庸》第十四章中所說的「素富貴,行乎富貴;素窮賤,行乎窮賤。」貧窮時就過貧窮的生活,不要做本分以外的事。家裡沒有錢,為了死要面子,向別人借錢負債來辦喪事給活人看,這真叫作「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孔子說他兒子死了,沒有錢,喪事也辦得很簡單,有棺而無槨,沒有關係。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這是顏回死了,孔子非常傷心的話,因為顏回在所有的弟子中,是最足以傳孔門學問的。現在他死了,孔子學問的繼承人,也將成問題。難得有像顏回這樣可以傳道的人了,所以孔子說「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所謂慟,就是非常傷心的意思,顏回死了,孔子哭得非常傷心。當時跟從在孔子左右的學生們說,老師哭得太傷心了。孔子聽了以後說,我真的哭得很傷心嗎?可是像顏回這樣誠懇好學的人死了,我自然是很傷心的。如果顏回這個人死了我不傷心,那麼還為哪一個傷心呢?還有哪個人的死亡,會令我這樣傷心呢?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顏回死了以後,同學們主張厚葬他,來向孔子建議,但是孔子說不可以,因為厚葬對於顏回已經沒有幫助了,而且依據顏回的德行思想來說,他也不會希望厚葬的。可是這件事學生們沒有聽孔子的話,還是厚葬了顏回。孔子知道以後,就感嘆地說,顏回生前一直把我看成他的父親一樣,可是在安葬他這件事上,「予不得視猶子也」。所謂「猶」者如也,猶子就是如同兒子,後世人稱侄子為猶子。這裡孔子是說在安葬的事上,不能把顏回看得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依平日顏回生活儉約樸素的本性來辦。

  所以他對已死的顏回帶點歉意的說「非我也」,這樣的厚葬,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的同學們的意思。孔子的這一個感嘆,正是率直坦然的一種表示。

  講到顏回,使我們想到古往今來,許多有才而短命或薄命的人物,頗為傷感。唐代詩人杜牧有兩句詩說:「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才命兩相妨。」真是達人知命的論調。

【不問蒼生問鬼神】

  下面問題來了: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關於鬼神,有兩個問題,第一是究竟有沒有鬼神?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一致承認有鬼神,但是,各個宗教承認有鬼神的理論卻都不同。在大學裡,拿這些不同宗教的理論,集中到一起來研究,關於鬼神的理論也包括在內,放在一起作研究,稱作「比較宗教學」。

  以這種學問態度來看,每一宗教都承認鬼神。此外,唯心哲學也承認有鬼神。唯物哲學是不承認有鬼神的,科學家們則不反對有鬼神,只是保持懷疑的態度,正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前面說過的,愛因斯坦最後信了上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現在科學界對這門科學的研究很熱衷,有「靈魂學」、「神秘學」正在積極研究,並且運用科學儀器,如紅外線照相機等,來證明靈魂的存在。他們已經有不少發現和記錄。譬如人體會發出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光;人坐過的地方,當這人離開後七八個小時,用特種照相機還可以照到這人的影子;對於植物,也認為有知覺有感情。這些研究,都很普通而且很積極。

  假如有一天科學界的靈魂學,能夠以科學方法證明靈魂的存在,靈魂不是一種物質,是一種超物質、超電子的東西。到那時候,人類的文化要起非常重大的變化。現在欣欣向榮的科學,正在探尋生命的奧秘。

  鬼神問題,在中國文化裡也很重要。現在大家都講中西文化合流,但是有一點要注意,美國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它只是西方文化的一個支流。研究西方文化必須瞭解歐洲,而歐洲西方文化最初的根源是宗教,所以非研究西方的宗教思想不可。

  歐洲宗教思想,過去認為中國沒有宗教。實際上鬼神的觀念,就是中國過去的宗教思想。所不同的是,把祖先的亡魂,與鬼神混在一起。所以鬼神的問題,是研究中國宗教的一個大問題。

  孔子對於鬼神的態度,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這裡又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並不否認鬼神的存在,而是認為先把人作好,再研究鬼神的問題。連人都沒有作好,連人都不懂,還想進一步去瞭解鬼神的事,太遠了。

  「天道遠,人道邇。」天道當然不是天文學、太空學這個天道。中國過去這個天道,就是代表形而上的,太深遠了。我們活著作人,人事是淺近的。但是我們作了一輩子的人,對於人的事還沒有研究透澈,何必來談那麼遠的天道呢?這等於他消極的承認有鬼神。

  而他認為學生們的程度還不夠,暫不討論。所以他答覆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個「事」字是作動詞用,對於人事問題還沒有作好就不要討論鬼神的問題。接下來和鬼神連貫的有個大問題了:「敢問死?」子路問人怎麼死的?大家認為子路的話蠻好笑的,怎麼死還要問?但「死」的確是一門科學,人究竟是怎麼死的?孔子答得很妙,「未知生,焉知死?」你是怎麼生的,知不知道?生從哪裡來?一般人都知道是媽媽生的。

  哲學中「人」究竟從哪裡來?這個問題很重要。而每個人都有哲學思想,只因環境或智慧的不同,有人向哲學這方面追下去,有人就不追了。像每個人小時候都發生過一個哲學上的疑問:「我是怎樣生出來的?」我們小時候問父母,媽媽告訴我們人是從腋下生出來的,我們還感到奇怪。現在教育普及了,都知道怎樣生人,但那只是生理上的解說。

  生人真有那麼簡單嗎?照生理醫學上說是很簡單;但在哲學上對於醫學界的解說並不滿意。醫學並沒有解決問題。即使是照醫學上的解說,我是媽媽生的,媽媽是外婆生,外婆是外外婆生,推溯上去,最初最初的那個人怎樣來的?還是問題。

  人的生命究竟哪裡來的?這是一個大問題。究竟怎樣死的?為什麼要死掉?以哲學眼光來看人生,宇宙是玩弄人的,老子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可作這一面的解釋。天地簡直在玩弄萬物,既然把人生下來,又為什麼要讓他死掉?這是多遺憾的事!

  講到遺憾,我們又想到哲學上的另一個問題。以我們東方哲學來說,《易經》看這個世界,始終都是在變化中,而它的變化始終是不圓滿的。我們這部《易經》從「干」「坤」兩卦開始,最後一卦是「未濟」。「未濟」也可以說是沒有結論的。以《易經》來看世界,任何事都沒有結束。

  人生有結論嗎?我們也討論過「蓋棺論定」並不是結論,人死了沒有結論。宇宙、歷史有沒有結論?據科學、宗教、哲學所瞭解的,宇宙最後還是會毀壞,毀壞了又會新生,也是沒有結論。所以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人生,而這個沒有結論的人生,永遠是缺憾的。佛學裡對這個世界叫做「娑婆世界」,翻譯成中文就是能忍許多缺憾的世界。本來世界就是缺憾的,而且不缺憾就不叫做人世界,人世界本來就有缺憾,如果圓滿就完了。

  像男女之間,大家都求圓滿,但中國有句老話,吵吵鬧鬧的夫妻,反而可以白首偕老;兩人之間,感情好,一切都好,就會另有缺憾,要不是沒有兒女,要不就是其中一個人早死。《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和芸娘兩人的感情多好!其中就一個早死了。拿小說來講,言情小說之所以美,只是寫兩三年當中的事,甚至幾個月中間的事情。永遠達不到目的的愛情小說才美,假使結了婚,成了柴米夫妻,才不美哩!

  再說笑話,太陽出來了,又何必落下去?永遠有個太陽,連電燈都不必要去發明瞭,豈不好!也有人說笑話,認為上帝造人根本造錯了,眉毛不要長在眼睛上面,如果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必買了,這些是關於缺憾的笑話。這是個缺憾的世界,在缺憾的世界中,就有缺憾的人生。花開得那麼好!為什麼要謝了?人生,生活得那麼好,又為什麼要死了?這些都是哲學的問題。

  這宇宙的奧秘、神奇,誰是他的主宰呢?有沒有人管理它呢?如果有人管,這個管的人大概是用電腦計算的。人同樣都有鼻子、嘴巴、眼睛等五官,可是那麼多的人,卻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只看這麼一點點,就有那麼多的不同。所以人家說人是上帝造的,我說那個製造廠裡,大概有時候抓模型抓錯了,所以有的鼻子不好,有的耳朵不好。這到底怎麼來的?西方的宗教,有的就告訴我們不要再追問,這是上帝照他的型態造了人。那麼上帝的型態又是什麼樣子?不知道。西方宗教說,到此止步,不能再問了,信就得救,不信不得救;東方的宗教,信的得救,不信的更要救,好人要救,壞人更要救;在東方宗教裡,認為人生不是哪一個主宰,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神,另外定了一個名稱:第一因。第一個因子哪裡來的?第一個「人身」哪裡來的?印度來的佛教、中國的道教,都認為人不是生物進化來的,也不是由一個主宰所創造的,也不是偶然的,這是一個大問題。

  簡單地告訴大家,這個生死問題和鬼神問題是連起來的。東方學說認為光靠男性的精蟲、女性的卵子兩個東西不能夠形成一個人。人的形成需要「三元和合」,由男性的精蟲、女性的卵子,配上靈魂而形成人。現在已有人研究出來試管嬰兒,將精蟲和卵子放進試管裡看到他長大,那是不是三元呢?還是三元。精蟲、卵子在玻璃管裡或在人體裡成長,是一回事。精蟲與卵子之能夠結合,還是靠一個靈魂的力量來的。

  人生出後有高、矮、胖、瘦、智、愚之分,不完全是遺傳,遺傳僅是因素之一,其中另有因緣。因緣的觀念,是來自印度佛家的文化。譬如說,我在這裡講《論語》是因,大家在這裡聽就是緣,雙方就有這個因和這個緣。相反的,大家是因,因為有大家在聽,我才有機會在這裡講,我就是緣。因與緣互相連鎖的關係,就叫作因緣。

  那麼人生下來,有四種因緣,一種是親因緣:它是種性,(這些問題討論起來,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完的,只大概提一下。)包括了靈魂的關係,人的慣性的關係,由過去的生命歷程帶到了現世,又由現世再帶到來世。至於父母的遺傳等等,屬於疏因緣,又名增上緣。何謂增上?一顆種籽,本身是親因緣,種下泥土以後,因地質不同,吸收的養分不同而變,雖然變了,但它的本性不大會變的。所以西方遺傳學所講的,在我們東方哲學說來,那不過是增上緣的一點作用而已,並不是全部作用。有了現在的生命以後,就叫作所緣緣。何謂所緣緣?如蘇東坡的詩說「書到今生讀已遲」,人為了今生讀書已經太遲了,今日要趕快讀書,以便來生的智慧高一點,這也可以做為所緣緣的說明。第四是等無間緣。因緣的關係是永遠連續不斷的下去,所以是平等的,沒有間歇性,永遠是轉下去,等於我們的銀河系統,是永遠在轉,連續關係轉下去。這裡大概介紹一下,這是哲學上一個專門的課題,也是科學上一個專門的問題,很麻煩,很精細的。我們現在只能約略地講個大概,這也就是生死的問題。

  東方哲學還有一個東西討論,最初的生命哪裡來的?東方哲學有所謂「原人論」,原始的那個生命,最初從哪裡來的?現在全世界都流行的禪宗──這是中國的特產──其中主要的問題,也是問「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照唯物論的解釋「人死如燈滅」,這答案行不行?不能滿意。

  事實上證明,人死不如燈滅。如社會學、心理學、醫學、靈魂學的調查,有很多的事例證明,譬如說有的人沒有死,已經有死的徵象。不說遠的,就說發生在台灣的事,有位老朋友的老太爺,在他死前三天的早晨,他自己的老太太,就看到她的老伴站在門前往外走。老太太呼喚他不要出去受了涼,但又倏忽不見了。再回到房間一看,老太爺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這時老太太心裡知道,老伴快要死了,所謂靈魂先出竅了。果然三天以後老太爺去世了。這種事例倒蠻多的,這許許多多事例,在科學上都還是不可知之數。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我們大家都活到死,死是一個大問題,一個人正常的死到底是怎麼死的?

【生命的幽默】

  《莊子》書中有句話妙得很,他說:「不亡以待盡。」這話怎麼說呢?意思是我們活在世界上並沒有活,是在那裡等死。所以莊子又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當一個嬰兒出世,我們說生了,但莊子的觀念中,那不是生了,而是死亡的開始。自生之時就開始慢慢走向死亡。兩歲時,一歲的我過去了;十歲時,九歲的我過去了;四十歲時,三十九歲的我過去了,天天都在生死中新陳代謝,思想也在生了死,死了生。我們一個新的思想生了,前一個思想馬上死亡了,流水一樣。正如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所以莊子說看著這生命活著,沒有死,是在等最後的一天。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人生,的確是這樣。

  所以有人學哲學,學得不好的,反而覺得人生沒有意思,你說搞了半天有什麼結論?沒有結論。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缺憾的世界。但是也有人通了的,曉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缺憾的世界。

  像曾國藩在晚年,就為他的書房命名為「求闕齋」,要求自己有缺憾,不要求圓滿。太圓滿就完了,作人做事要留一點缺憾。如宋朝的大哲學家,通《易經》而能知道過去未來的邵康節,和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弟兄是表兄弟,和蘇東坡也有往來。二程和蘇不睦。邵康節病得很重的時候,二程在病塌前照顧,這時外面有人來探病,程氏兄弟問明來的是蘇東坡,就吩咐下去,不要讓蘇東坡進來。邵康節躺在床上已經不能說話了,就舉起一雙手來,比成一個缺口的樣子。程氏兄弟不懂他作出這個手勢來是什麼意思,後來邵康節喘過一口氣,他說:「把眼前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走走。」然後死了。這也就是說世界本來缺憾,又何必不讓人一步好走路!

  這裡是談生死問題,孔子並沒有作結論。依哲學上來談這個問題,在這裡也無法作詳細的介紹,如果像現在這樣講法,一個星期講兩個小時,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時間也講不完。而且誰知道生從何處來?死往哪裡去?沒有人敢說,沒有人敢作絕對的論斷。

  只有在醫學上,以科學的觀念說,人怎樣是生,怎樣是死,有生命的延續,就有新陳代謝的作用。可見醫學上也認為人隨時都在生,也隨時都在死,人的身體就和一個小宇宙一樣。就是一片樹葉,在科學的觀念中,比一所核子工廠還複雜,而人體的結構,就有如宇宙一樣複雜。譬如我們一餐三碗飯下去,如何的消化,如何的供給人所需要的熱能,如何排泄廢物,其間的過程是夠複雜,也夠奇妙的。如果再加上一些寄生蟲和那些幫助消化的細菌在內,那關係可就更不簡單了。

  生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孔子在這裡答得很奧妙,他說鬼神是屬於天道的事情,「人道邇,天道遠。」人本身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怎麼去談那麼遙遠的天道問題?也就是他說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他認為子路他們這批學生,程度還不夠,對於生死問題,就難說了。只要我們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下去,盡到活著的本分,先把人作好再說。

  鬼神問題、生死問題,人類文化上兩個大問題,現在再重複一下,讓大家注意。

  世界各國大學的哲學系,各派宗教乃至現在有許多科學,都在研究這兩個問題。人類文化到現在,對這兩個大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究竟有沒有鬼神存在?生是怎麼來?死是怎麼去?原始的人種究竟怎麼來的?

  當然,我們曉得,現在共產主義的哲學,一方面是基於馬克思的經濟思想,一方面是基於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以及吸收希臘方面的唯物哲學而來的。其次,影響了人類思想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弗洛依德的性心理學。這幾種學說,同時構成今日世界人文文化一個大問題的存在,不過目前被物質科學的進步,將這問題掩蓋住了,使我們不大感覺得到,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很嚴重地存在著。

  生與死問題的研究,現在已經把達爾文的進化論推翻了。新的理論,一部分已經成立──整個的還沒有解決。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可以討論得完的。《論語》中顯然提到這兩個大問題,我們要特別注意。不過現在沒有辦法專門針對這兩個問題,再作討論,只能在這裡作一個交代,將來我們有別的機會,再來研究這些問題。

【孔門弟子的素描】

  《先進》這一篇,到了這一段鬼神問題與生死問題是一個高潮,現在繼續下來,是對於人物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這是孔子對於這幾個學生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閔子騫是有名的孝子,孔子非常喜歡的學生,孔子觀察他,說他講話很溫和,有條有理。為什麼講話那麼重要呢?這就好比曾國藩在《冰鑒》中所說,看一個人頭腦夠不夠精細,不一定要看他的鼻子、眼睛,只要聽他講話,就會知道。有些人有條有理;有些人說了半天,主題還沒有講出來。一個人處事有沒有條理,在言語中就可以看出來。所以,閔子騫在旁邊是「誾誾如也」,溫和,有條理,看著很舒服。

  子路呢?「行行如也」,什麼是「行行」?光從書本、知識上,是難以瞭解的,要配合人生經驗,才會知道。司馬遷寫《史記》,他自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光讀書讀多了,不是學問,是書獃子,沒有用。還要行萬里路,觀察多了,才是學問。從前,看到好幾位當代的大人物,觀察的結果,就懂了「行行如也」這句書,此公說話很簡單,但不斷在動,好像坐不住一樣。這才想到就是子路的「行行如也」。

  冉有、子貢這兩個人「侃侃如也」,這「侃侃」是形容他氣度很大,現在的話是很瀟灑。

  對於這幾個人,最後孔子下斷語:「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他說子路將來不得好死。結果孔子看對了。子路後來是在衛國的政變中戰死的,死得非常光榮。前面說過,他是為了趕回為衛國平亂,身受創傷,然後整肅衣冠,端坐而死。在中國歷史上,唐、宋、明各代,這種人物很多,戰死了以後還站著,屍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這就與鬼神、生死的問題有關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昇華的。這一段是由子路的「行行如也」所引起的。

  「子樂」,描述當時孔子對於這幾個圍繞在身邊的學生,覺得很高興。可是他很遺憾地深深惋惜子路將不得善終。我們這裡也要注意子路的「行行如也」。譬如有些人坐下來會抖腿,在相人術上,這種人有多少錢都會被他抖光,這是一種「敗相」,不但錢會抖光,事業也會抖光,實際上也就是「行行如也」的一種小動作。人坐就是坐,睡就是睡,坐有坐相,睡有睡相,走有走相,吃有吃相,前面有相,後面有相,真正看相,太不簡單,這是以中國文化中,形名之學作的說明。

  這是孔子對常在身邊幾個學生人品修養,表現在外形上的一個定評,雖然是簡單一句話,但是很扼要。

【言語的藝術】

  下面跟著就是說到處事了。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是說魯國當時財政經濟發生問題,魯國有一個人出任長府,這個「長府」相近於現代的財經首長,不過不能完全和現在比。現在財政經濟是分開的,會計也是獨立的;過去所謂長府就是管錢的,包括了財政、經濟,國稅局乃至於審計部,這些業務都集中在一起。換句話說,是管如何收錢,如何用錢。魯國當時主管長府這個機構的人,大概想對當時的制度有所改變。閔子騫說話了。他說,制度不要輕易變動,還是沿用現有制度,方法變一變就好了。如果變更制度,影響比較大,整個社會又要經過一番波動,才能適合新的制度,不如用舊的制度。你看怎麼樣?

  這就是閔子騫說話的態度,很謙虛、很溫和、有禮貌,就是上面說的「誾誾如也」。他是一位社會賢達,始終不想出來做官,立場超然,所以他說了:「何必改作!」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先不講外國,研究中國歷史,不論社會結構,或者政治制度,政治結構形態,如果一下子把它完全改過來,在當時幾乎沒有可以成功的先例。

  這就是《易經》的道理。天下的事只有漸變,沒有突變,突變要出毛病的。這是政治哲學的大道理,研究起來也很麻煩。因此閔子騫當時不主張一時變制度,否則突變的結果,社會要出問題,所以他在客氣話以後,下一個結論「何必改作!」這是閔子騫在政治上提出了一個重大的意見。後來傳到他老師孔子那裡,於是孔子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裡的「夫人」不是太太,「夫」是起語的「語助詞」,話還沒有說出來,先發的聲音。

  孔子認為閔子騫「誾誾如也」,平常老老實實,不大說話的,但是這次他為了國家的利益,大眾的利益,他說話了,而且,說得很有意義,很對!他一說話,就把握住重點。這是讚賞閔子騫。但是,我們不要僅看作是孔子稱讚閔子騫的話,而把「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八個字輕易放過,這也是我們要學的,當處大事的時候,不要亂說,要說就「言必有中」,像射箭打靶一樣,一箭出去就中紅心,說到要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