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3日星期日

安裕周記﹕從靈慾春宵到畢業生



 
米克尼高斯(Mike Nichols)去世是西方文化界大事,如果說執導《教父》的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是電影工業icon的話,米克尼高斯就是美國文化的人類學家。也許有超過一百個人不同意這一說法,然而電影往往是各花入各眼,半坐半躺在 強勁冷氣開放的電影院漆黑一己小天地當會浮想連翩。尤其是他一九六六年和一九六七年的連續兩部受到注目電影《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及《畢業生》(The Graduate),這兩部片都是當年西方電影的重頭戲,在米克尼高斯逝世的這個星期,人們憶念的是世代之間的價值觀迥異,以及新一代在鬱悶低氣壓下何去 何從的質問。
 
一九六六年與一九六七年的奧斯卡可以由世代嬗變角度閱讀,在《靈慾春宵》上畫的同一年,奧斯卡最佳電影是英國宮幃片《日月精忠》(A Man for All Seasons)而不是描述兩對夫婦絮絮不休的文藝片《靈慾春宵》。《日月精忠》說的是英國十六世紀大臣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敢於逆上的故事,講述一個大臣的道德勇氣,至死不渝。平心而論,《日月精忠》與《靈慾春宵》都是舞台劇氣息濃厚的電影,以對白交代幾乎全部情 節,然而在堅持傳統道德價值的同時,人性糾葛的揭示更為刻劃人心。當心窗已然打開,翌年的《畢業生》大膽指出上一代的世界無法適應新一代的期盼,那正是各 國學運開始發軔的年代。
 
米克尼高斯才情橫溢,人雖住在紐約卻放眼世界,這與居住同城的活地亞倫不一樣,活地亞倫是紐約上東城的唯一電影詮釋者,米克尼高斯卻能左手畫圓右手畫 方,拍出叫好又叫座的電影。他的《靈慾春宵》及《畢業生》是被析義得最多的電影之一;他生於柏林猶太家庭,七歲因為逃避戰火舉家去美國,小小心靈自始帶出 一抹淡淡的成人世界色彩,這種心情在他的電影歷久常新,那是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六十年代他從舞台生涯轉戰電影,《靈慾春宵》以英國女文豪維珍尼亞吳爾芙 Virginia Woolf)為名,講述兩對知識分子夫婦半夜兩點的對話。這齣戲只有五幕場景,可謂藝高人膽大,因為米克尼高斯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這兩男兩女的對白當中。
 
《靈慾春宵》鞭撻傳統知識分子
 
片中,李察波頓與伊莉莎白泰萊這對大學歷史系教授夫婦語來話往,原來在夜闌人靜之際學富五車的大教授夫婦竟是如此粗鄙不堪。大量對話突顯出所謂高級知識 分子的偽善以及面對中年婚姻危機時的無助,平日課堂上道貌岸然的學者真情流露之下不過是如此這般。今天看來,米克尼高斯其實並無主觀鞭撻李察波頓與伊莉莎 白泰萊,只是把客觀的人性醜惡擺放觀眾面前,讓平日在社會兼具知識傳授以及維護傳統價值的大學問家,道德外衣一件件脫落以至一絲不掛,說到底他們頭上並無 光環,只是普通人一名。這部電影在如今時勢重新觀影,也許沒有六十年代人們初覽時的巨大心靈衝擊,然而當我們回到從前,把《靈慾春宵》放在六十年代中期西 方經濟暢旺但精神生活貧乏的空虛框架,再以同年上畫的《日月精忠》比對,兩者對社會認知的巨大差異,令人感到新一波浪潮不僅正在改變電影而是在改變世界 ——很大程度是打紅旗反紅旗,以知識分子的對話來反擊所謂高言背後的虛妄,企盼大破之後可以大立。
 
要做到大破並不困難,難只在於大立。嬰兒潮一代踏進六十年代不僅要換年曆還有是面臨人生抉擇時刻,是遵從上一代教訓衣食足然後知榮辱,抑或衝破樊籠走出 自我,當時生活富足的西方年輕一代無不受到困擾。米克尼高斯厲害之處是他嗅到這道大潮,躁動一代感到上一代為他們安排的一切不合時宜,難以適應。《靈慾春 宵》之後翌年,《畢業生》上場,這部極可能是被社會學者解讀得最多的電影,把走過少年期(teenage)步入青年期的新一代勾勒入微。《畢業生》把生活 在富裕家庭的大學畢業生德斯汀荷夫曼的心情在客觀環境表述出來,讓銀幕下的觀眾感同身受,這也許正是米克尼高斯的舞台劇歷練成果,讓受眾明白箇中語意。
 
「塑膠這一行前途遠大」
 
《畢業生》早已成為經典,不過什麼是經典則言人人殊,有說是主題曲The Sound of Silence,有人說是結局德斯汀荷夫曼把女友從教堂追回來這一幕,也有人說是與安妮賓歌羅馥的忘年關係;近十年則有人縱情研讀片中插曲Mrs. Robinson的哲理,譬如是歌曲最後一節講到棒球名將祖狄馬的何去何從。《畢業生》面世即將五十年,這些爭論已成不可搖撼的經典,然而從解析世代價值 觀衝突而言,我會認為是德斯汀荷夫曼飾演的本杰明被長輩麥圭爾帶去一角給他「忠言」的一場戲最有意思:
 麥圭爾:我想跟你說一個字,只是一個字。
 本杰明:是的,先生。
 麥圭爾:你在聽嗎?
 本杰明:是的,我在聽。
 麥圭爾:塑膠。
 本杰明:這是說什麼?
 麥圭爾:塑膠這一行業前途非常遠大,你好好想想吧。你會想一想嗎?
 
德斯汀荷夫曼大學畢業後仍無法找到真正自己,他依然是父親的兒子和父執輩疼愛的下一代。這些長輩並無惡意,準確而言他們應該極其願意為德斯汀荷夫曼安排 從大學畢業那天起直到人生路走完那天的一切。先不要以今天的眼光看這段對白或者恥笑麥圭爾,而是當一個剛大學畢業的二十一歲青年,從校園出來後迷惘於花花 世界如何適應,好心但嗜酒的長輩「指條好路你行」,引領他走向「塑膠之途」。劇本在這裏明顯意有所指,塑膠代表的是表面浮誇、近可以任意仿造的價值,年輕 的電影觀眾必會嗤之以鼻,其間突顯的世代衝突躍然而出。過了近半世紀的當下,一九六七年麥圭爾的「塑膠論」更把兩代人的價值觀拉得更開,當全球為大量丟棄 的塑膠製品找尋分解場時,就會訝然發現《畢業生》其實像醇酒一樣,年份愈久遠愈有其芳華。
 
學運高亢過後的虛空
 
不過米克尼高斯確是聰明絕頂的導演,他沒有在片中提供德斯汀荷夫曼的最終目的地。片末,德斯汀荷夫曼帶搶回來的新娘,一臉茫然坐在族裔混雜的巴士車尾, 抽一根香煙,然後坐,電影觀眾此時一同進入這一境地:跟下來,我們應當如何?電影裏面的答案全在電影以外,《畢業生》面世第二年的一九六八年,美國進入學 運之年,西岸到東岸都有罷課。他們是《畢業生》裏德斯汀荷夫曼同一世代的同學,他們走上街頭尋求出路,卻是當年的美國政府仍在於舊時代政客手上,保守思潮 是社會主要思想體系,學生領袖被冠以「親共」之名,反而激起更大反彈。同年四月到六月短短兩個月,馬丁路德金及羅拔甘迺迪先後遇刺喪生,激進學生認定這是 「社會中的罪惡」,跟而來是學生裏的行動派及基建派分道揚鑣,各走一邊。缺乏完整論述之下,左傾盲動導致行動派大批被捕,學運在激情過後不知何去何從,從 高亢歸於平淡,終致美國七十年代下半萬籟俱寂,不過這都是後話。
 
像《畢業生》裏德斯汀荷夫曼這類在昔年美國的大學生或畢業生當中不在少數,他們在六七十年代經濟低迷的日子找不到工作,在年輕人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十五的 七十年代初,他們選擇逃避——出走歐洲。單是一九七一年暑假,短短兩個月有八十萬美國青年跑去歐洲,其中還發生一段小插曲:保守派專欄作家包可華(Art Buchwald)提出兩點,一是說要向航空公司發勳章,感謝它們把學生都送走;另一是要這些去了歐洲青年的父母寫一封致歐洲各國公開信,為孩子在歐洲的 不良德行道歉。保守派傳媒類似的調侃,以及馬丁路德金和羅拔甘迺迪兩宗冷血刺殺,加上尼克遜出動轟炸機濫炸越南,對美國學運軌的衝擊遠超米克尼高斯的意念 空間,他在《畢業生》最後的留白,恰如其分點出這一轉折的廣度。
 
不在意勝負留下餘韻
 
不能說這是米克尼高斯對社會大潮走向的無力感,因為至低限度而言,他早於一九六六年已看到大勢不能逆轉,戰前出生的一代始終會隱入歷史,於電影工業發展 或於社會趨勢而言,任何意義上的新浪潮終歸擋也擋不住。《畢業生》同時帶出新時代證言,不求一時一刻勝負得失,而在於親炙當中種種,娓娓餘音縈繞至今,就 Mrs.Robinson倒數第二段:

 Sitting on a sofa on a Sunday afternoon
 Going to the candidates debate
 Laugh about it, shout about it
 When you've got to choose
 Every way you look at this you l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