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8日星期五

《原本大學微言》南懷瑾 二、從教授來訪說起




丙子年的初秋,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底,有一位美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訪,他是剛從美國到湖南,參加岳麓書院孔子會議返美,路過香港,事先經人約好時間,所以才有見面一談的機會。不是這樣,我實在沒有剩餘的時間,可以與賓客應酬。平常有人問我,你這麼大的年紀,還忙些什麼呢?我只有對之苦笑,實在說不清楚。因為一個真正立心做學問的人,實在永遠沒有空閒的時間。尤其是畢生求證「內明」之學的人,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然後才可能有衝破時空,擺脫身心束縛的自由。這種境界,實在無法和一般人說,說了別人也不易明白。

【自幼誦讀益處多】

話說回來,這位名教授來訪,談到在哈佛大學的一次漢學(中國文化)會議上,中外學者到了不少,大家共同研究讀「四書」之首的《大學》一書。當大家研究開宗明義第一章,討論「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各人都發揮自己的觀點,很久,還沒有一致的結論。有一位來自國內某一有名大學的學者便搶著發言說,我看這個問題,何必浪費精神,花很多時間去討論,只需把「明明德」的第一個「明」字去掉就好了!全場的人聽了,為之瞠目結舌、啼笑皆非。

這位教授說完了這個故事,當時我們在座的人,也只有為之一笑。我便問:後來怎麼辦呢?他說:後來我就私下對他說,你太狂妄了——。這個人最後才向大家道歉。我聽完了說:我幾十年,在國外,甚至在國內,聽過這樣的妄人妙(謬)論太多了,所謂「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但我心裡不但震驚萬分,同時也慚愧自責,感慨不已。

因為我在童年正式讀家(就是請先生到家裡來家教),開始就是先讀《大學》,要認真背誦《大學》。長大以後,轉到民國初年所謂的洋學堂讀書,對於《大學》、《中庸》,早已置之不理。但因為基本上有童子功背誦的根底,所以在記憶的影子裡,始終並未去掉。後來在中央軍校教授政治課,又碰到要講《大學》、《中庸》,因此,駕輕就熟,至少,我自己認為講得揮灑自如。接著在抗日戰爭的大後方四川五通橋,為了地方人士的要求,又講過一次《大學》、《中庸》。每次所講的,大要原理不變,但因教和學互相增長的關係,加上人生經驗和閱歷的不同,深入程度就大有不同了。

【但開風氣不為師】

到了台灣以後,步入中年,再經過歷史時代的大轉變,對人對事的瞭解更加深入。正如清人錢謙益的詩所說:「櫪中老馬空知道,爨下車勞枉作薪」,頗有感慨。所謂「櫪中老馬空知道」,錢詩是感嘆自己雖然是一匹識途的老馬,但馬老了,畢竟是無用了,只能作廢,把它豢養在馬廄裡,當作一匹千里馬的活標本罷了。「爨下車勞枉作薪」,十九世紀以前,中國用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這種木頭的輪子,在長年累月的旋轉奔走之下,外表已磨得損壞不堪了。鄉下人把它換掉,拿來當柴燒。當些燒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叫它做「車勞」。「爨下」,就是指燒飯的灶下。你只要讀懂了這兩句詩,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

因此,當時對蔣校長所著的《科學的學庸》,雖然並不能認同其見地,而且我對學問的態度,也決不苟且,但政治部邀請我去講,如果我拒絕,在當時的人情面子上,也是勢所不能。這中間微妙關係的自處之道,正如《大學》後文所講「緡蠻黃鳥,止於丘隅」,「於止,知其所止」,完全在於操之一心了。

回想起來,我也真的有過很多次衝動,希望有一兩個後起之秀,能夠立志研習原始儒家的學問,我將為之先驅,如清人龔定庵所說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我也曾經對一般成年的學者同學們講過幾次,希望記錄成編,但每次的記錄,我都不滿意,又加捨棄。不是同學記不好,實在是我講得不透徹,講得不好。古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過,要真正做到百無一用的書生,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代價也太高大了。

三、沉冤莫白的「四書」

《大學》,是「四書」的第一本書。《中庸》,算是第二。其實,這樣的推算,是根據歷來「四書」印本的編排次序而說的。說實在一點,《大學》是孔子的學生,曾子(參)所寫的一篇學習心得論文。《中庸》是曾子的學生,也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所寫的一篇學習心得論文。從宋代開始,把編入《禮記》中的這兩篇論文抽出,和《論語》、《孟子》合在一起,總名便叫「四書」。

【被誤用於考取功名】

如果我們把時光倒流,退回到八九十年前,提起「四書」,幾乎是無人不知。它的威名,把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人的所有思想,十足牢籠了一千多年,中國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大致都不敢輕越雷池一步。特別從宋代以後,再嚴謹一點來說,從南宋以後,一個知識分子,想尋一條生活的出路,尤其以考取功名,達到讀書做官的謀生之道,非熟記四書,牢牢背得四書不可,尤其要依據朱熹的見解,就別無偷巧的辦法。這也等於現在的年輕人,起考進學校,取得學位,就要死背活啃課本上的問答題,都是一樣「消磨天下英雄氣」的關限。除非你像明末清初時期山西太谷一帶的同鄉們,第一流頭腦人才,必要經商致富,真正沒有這個勇氣和膽識的,才勉勉強強去讀書考功名。

元、明以後到清朝六七百年來,所謂三級取士的階梯,由縣試考秀才,進而從鄉試(全省會考)考取舉人,到全國大考,進京考進士,中狀元,始終不離開四書、五經——《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春秋》,這一連串編成的書本。不然,縱使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能通諸子百家之學,但文不對題,離開考試取士所用的四書、五經範圍,那就休想取得功名,與讀書做官的通途,永遠是背道而馳了。

【變本加厲的八股】

而且從明朝開始,把考取功名的作文格式,創製成一種特別文體,叫作「八股」。你如認為自己學問比韓愈、蘇東坡還好,文章格式不照八股來寫,也就只有自己拍拍屁股走路了!這種八股意識的發展,自滿清下台以後,尤其厲害,在國民黨當政時期,考試文章中,如果沒有講一點三民主義的黨八股,就休想有出路。後來的政黨,也不能免於類似的框框。所以幾十年前,打倒孔家店、楊棄八股文,變成大革命的浪潮,那也是事所必至,勢有固然的結果。誰知舊八股去了,新的八股還比舊的變本加厲,以前的八股,只是文章規格的限制,現在的八股,反成為思想控制的工具,我真是感嘆這個年代,是進步了,還是退化了。真不知中國的文化,何年何月才得以復興它的燦爛輝煌啊!



四、書生大半出農村

講到這裡,有時我也覺得很有趣,而且還很有幸,生在這個古今新舊大轉變的歷史時代。當然,其中經歷的艱危辛苦,也是一言難盡。

【傳統的農村生活】

我從小生長在海濱的一個鄉村裡,其中的居民,過的是半農半漁的生活。這個東南海濱小角落的鄉村,也是一個山明水秀(其實水是又鹹又濁)、朝嵐夕霞、海氣波瀾的好地方。因為是瀕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風氣之先,東洋、西洋的洋風很快吹到小村裡。做飯燒火用的打火石還未完全消失,新的綠頭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來了。在海上驕氣十足,橫衝直撞的火輪船,一聲聲嗚嗚號叫的汽笛鳴聲,使大家趕快跑到海岸邊去看熱鬧,既好奇,又驚歎!慢慢的,又看到了天上飛的飛輪機,問時也看得到坐在飛輪機前面的人。當然,飛得還不算太高,所以才看得見。人們更加奇怪,人怎麼會飛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燈、蠟燭,慢慢退位給大為不同的洋油燈,比蠟燭光亮過太多倍也有了。可是鄉村里長年累月都是平平靜靜地過,沒有什麼警察或鄉長、村長。只有一個年紀比較老的「地保」,是滿清遺制,地方最小的芝麻綠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過,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與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門裡來了公事,他出來貼佈告,或者上門來打一聲招呼。偶然聽到人們亂哄哄的談話,找「保正」山來,那一定是那一家的雞被人偷走了。地方上來了偷雞賊,這比以前長毛(太平天國)造反還要新奇,還要可怕。

這種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期,歷代除了兵亂或饑荒外,幾乎從來沒有變化。宋代詩人就描寫得很詩情畫意,如范成大的田園詩: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
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滿池塘水江陂,山銜落日浸寒漪。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

每當斜風細雨或黃昏向晚的時候,我站在自家門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學一學他們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沒行達到目的,只是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歲,還不及當年橫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洩氣了!

【農村自動自發助教育】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小鄉村裡,有幾家的孩子們想讀書,其實,也是大人們起哄,鄉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讀書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聽說請來了先生、書讀不好還要挨打手掌心,這對孩子們來說,實在沒有興趣。不過,大人們都還要說:「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總要讀書才對。

話說中國人三千多年的教育,歷來都是全國人民由農村開始,自動自發的教育;在二十世紀以前,所有當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權威,都是只顧讀書人中已經學而有成的高層知識分子,所謂歷朝的考試選舉士子,都是當朝政府,揀現成的選拔民間的讀書人,給他官做。事實上,做官是一種釣餌,當局者以此釣取天下英才收歸己用。從來沒有像現代政府,編有教育經費的預算,培養人民最起碼義務教育的計劃。

從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的初期,鄉村家塾的教育,是內一家或幾家熱心子弟讀書的家庭發起,請來了落第秀才,或是所謂「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的老師,呼朋喚友,約了幾個孩子或十幾個兒童,開始讀書。這種情形,讓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詩來概括它:

《一群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
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
三字經完翻鑒略,千家詩畢念神童。
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

現在大家看了這首詩,一定覺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麼意思。在這裡,首先要瞭解我們八九十年前兒童啟蒙書本(讀物)。最基本的有八本書,《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千家詩》、《神童》、《鑒略》。深入一點的,加上《大學》、《中庸》。

五、啟蒙教育的審思

《百家姓》是四個子一句,第一句是「趙、錢、孫、李」,第二句是「周、吳、鄭、王」。有人問,為什麼第一個姓是趙字呢?因為這本書是宋朝編的,宋朝的皇帝世家姓趙,所以第一。第二個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錢鏐,所以第二是錢,當然不是說趙皇帝第一,有錢人算是第二位。但是為什麼這首詩裡第二句只寫到周、吳、鄭為止呢?那是為了作詩,七言的詩,不能用到八個字,所以到此為止。下面的話,當然,大家一看都明白的,就不必多說了。

《千字文》也是四個字一句,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書,用一千個中文不同的字句,寫出一部中國文化基本的大要。這本書的第一句是「天地玄黃」,第二句是「宇宙洪荒」。但上首詩裡,為了拼湊七個字一句,只好把這兩句話截去一字,變成「天地玄黃宇宙洪」。既合平仄,又正好押韻。

【一夜髮白《千字文》】

《千字文》的作者,是梁武帝時代官拜散騎員外郎的周興嗣。歷來在正史上的記載,就這樣一筆帶過,但據私家筆記的野史記載,內容不是這樣簡單了。周興嗣同梁武帝本來便是文字之交的朋友,在蕭齊時代,還在朝廷上有過同僚之誼。到了梁武帝當了皇帝,那就變成君臣的關係。由朋友變君臣,說是關係不錯,其實,伴君如伴虎,反是最糟糕的事,周興嗣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梁武帝,梁武帝一怒之下,想殺他或很嚴厲地處分他,到底還是於心不忍,只好下令把先關起來再說。但梁武帝又說了一句話,你不是文才很好嗎?你能在一夜之間,把一千個不同的字,寫一篇好文章,就赦你無罪。因此,周興嗣就在一夜之間,挖空心思,寫了這篇《千字文》。文章寫好了,可是在一夜之間,頭髮、眉毛、鬍子也都白了!大家要注意,用一千個不同的中文字,一夜之間,寫出有關宇宙、物理、人情、世故的文間,等於寫了一篇非常精簡的「中國文化綱領要點」,雖然,只寫到南北時期的梁朝為止,實在也太難了。梁武帝本人,才華文學都自命不凡,看了周興嗣一夜之間之間所寫的《千字文》,也不能不佩服。周興嗣因此得到寬恕,而且還特加賞賜。

《三字經》是三個字一句的,先由儒家學說中的孔子觀點「人之初,性本善」開始,闡發儒家的其本理念,以教育後代青少年。在過去時代,是屬於兒童啟蒙的書,現在,應歸國文研究所的課。

《千家詩》是集唐、宋各家的名詩,比較偏向於初學作詩的課本。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有的還附有李漁(笠翁)的韻對,如「天對地」、「雨對風」、「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等等,很有趣。過去讀書考功名,不管你有沒有作詩的天才,一定要考你作詩。要作詩先學對對子。尤其到了清朝,作對子比作詩還要盛行。這種風氣,由唐代開始,一直到了民國,只要讀過幾年書,好詩不會作,歪詩也要歪幾句。有人說,過去中國,是詩人的國土。這未免有點誇張,但也有些諷刺的意味。

【先學做人,再談政治】

《鑒略》是全部中國通史濃縮再濃縮的書,是便於青少年初懂自已本國史,先記其大綱大要的書。

《神童》或《弟子規》,都是教孩子們先學做人,敦品勵行的書,當然,並不太注重政治意識。到了清末時期開始要維新變法,廢掉了科舉,辦起了洋學堂,仿照日本明治維新的作風,法定不承認家塾和書院的教育,並且依法叫家塾為私塾,新式學校才叫正規教育。一直到滿清被推翻,民國成立,起初還在北洋政權時代的民國小學、中學裡,不用什麼《神童》、《弟子規》等老古董,由教育部編了《修身》的課本。用到北伐時期以後,國民政府成立,又廢了《修身》,改作《公民》一課。抗日戰爭前後,改成《政訓》。隨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就變成《政治》課了。由《政訓》到《政治》,要教育全國人民都懂得政治,但如果做一個人的基本教育還沒有根基,叫他怎樣能做好一個好國民,或公僕呢!

六、烏鴉式的讀書法

除了以上所講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等之外,在當時的家塾、民間社會裡,還普遍流行一本書,叫《增廣昔時賢文》,這也算是課外讀本。這本書收集了古人的名言好句,有關人生處世的格言,有消極的,也有積極的,反正男女老幼,容易讀懂,也容易上口背誦,幾乎是大家共同首肯,好像是人性的共鳴一樣。例如「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等,有趣而有意義的句子多得很。其中有許多是唐、宋詩人的名句,也有些是從小說上來的,還有的是民間口口相傳的谷語,但都很有文學和人生哲學的意味,所以特別一提。

【但求能夠寫信記帳】

那麼,當年農村裡家塾讀書都很成功嗎?可以說,大半都很失敗。有許多人,把孩子送來讀書,特別聲明,只要他認識幾個字,將來能夠記賬就好了。農家人手不夠,需要幫手,並不希望讀書做官,如果能夠寫信,那就算是鄉下才人了!事實如此,我所見到當年的鄉下人,家裡有人外出,要寫一封信寄出,或在外面的人寄信回來,都要拿到街上或別人那裡,請教那些讀過書而考不上功名,專門擺張桌子,為別人寫信、記賬謀生的先生來講解。有個故事說,有個丈夫外出謀生,忘了帶雨傘,寫信回家說:「有錢帶錢來,無錢帶命來。」嚇壞了一家人,後來才弄清楚,把「傘」字寫作「命」字了。

另外,有一個我親自經歷的故事,當年在我們鄉下,有一位年齡和我不相上下的鄰居,他也在鄉下先生教書時讀過書。二十多年後,我們在台灣碰到,真有「視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的感覺。他是知道我,我幾乎認不出他了!我問他在這裡做什麼,他說:「作生意,比較順利,發點小財,現在要開一家大飯店。老婆在家鄉,但在此地又娶了一個老婆,家裡不知道。知道你也來了,真高興得不得了。你知道我家底細,我要寫信,不敢找別人,你就幫幫我吧!」我說:「你不是也讀過書嗎?他說:「啊喲,你還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塊料嗎?當年讀了一兩年書,斗大的字會認得幾個。現在都還給先生了。」老鄉,又是童年小朋友,我當然義不容辭每次代他寫信。這種秘書很難做,要設法寫鄉下人看得懂的話,還要合於方言。

有一次,他有急事跑來找我,我正在忙,他就站著急催,要我快動筆寫信。我說:「你怎麼這樣不通情理,你不是看到我正在忙嗎?你急就自已寫吧!」他說:「我拿起筆,就好像扛一根槓子一樣,你用鋼筆畫幾下就對了,很輕鬆。」我聽他這樣講,就說:「你知道我代你寫一封信,要花多少代價嗎?」他聽我這樣一說,眼睛瞪大了,就說:「咦!你不過花一兩張紙,手動動就好了,何必說得這樣難聽。」我說:「你真不懂,你想想看,從我媽媽十月懷胎,生了我,幾年吃奶,把我帶大,後來再加二十多年的辛苦讀書,不說學費,飯錢要多少?到了現在,才能為你作秘書,寫一封信,你想,這一路算來,成本多大嗎?」他聽我這樣一說,楞住了,想了一陣,笑著說:「你說得也對,同時罵我也罵得慘,不管怎樣說,還是快代我寫封信吧!」

【學童「齊放好喉嚨」】

前面的話,是由那首描寫從前舊社會裡家塾啟(發)蒙教育的情形說起,這首詩作者並未留名,大概是失意的文人,為了生活,擔任教書先生的作品。第一、第二兩句,描寫當年家塾兒童讀書的情景,真是活龍活現。鄉下的兒童,真正喜歡讀書的並不多,這便是現代學教育的要研究孩子的「性向」問題。兒童們最高興的,是盼到黃昏傍晚的時候,要放學回家了,先生坐在上面,叫學生們好好讀幾遍書,就可放學。於是,每個學生精神來了,各自拿出自已的課本,照先生今天所教的,放聲大叫地朗誦起來,那不是為自已讀,是為了讀給先生聽。低年級讀《百家姓》或《三字經》,高年級讀《千字文》或《千家詩》等,搖頭擺尾,彼此瞪瞪眼,偷偷地你拍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一邊笑,一邊叫著唸書,真像「一群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有讀《百家姓》的,「趙錢孫李周吳鄭」;有讀《千字文》的,「天地玄黃宇宙洪」。「《三字經》完翻《鑒略》,《千家詩》畢念《神童》」都是實際的情形。

最後兩句「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這是說學生中真有一個比較聰明一點的,將來準備讀書上進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書本多教他幾行,《大學》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認字,《大學》、《中庸》真正深奧的意義,那就不一定講給你聽了!事實上,先生未必真懂,大多只是叫你死背記得,將來慢慢地會懂。以我來說,一二十年後,對於當時先生教我背書,將來慢慢會懂的說法,反省過來,還真覺得他有先見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夠雋永有味的幽默感!

七、先擺幾個方塊陣

我們在式講解《大學》、《中庸》之前,首先須要瞭解中國文化中三個重要文字的內涵:

「道」字、「德」字、「天」字,再加一個「大人」名詞的意義。然後再研讀《大學》或《中庸》,就好辦得多了。

我們中國的文字,自遠古以來,就不同於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國字是方塊字,它與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形象文字,都以個體形圖來表達思維語言的內涵意義。所以到了漢代,使有專門研究文字學的學問,以「六書」來說明中國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所謂「六書」的內容,包括: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這屬於漢學中最出色的「小學」和「訓詁」的範圍。但是,這是一門專門的學問,我們不必在這裡多講,免得浪費時間。不過,這裡所講的「漢學」,是專門指漢代文字學、考證學,並不是現代外國人對中國文學或學術都稱作「漢學」的意思。

那麼,我提出讀古書須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詞是什麼意思呢?這也與漢代文字學的「小學」、「訓詁」很有相關之處。因為我們要研究從春秋、戰國時期以來的諸子百家書籍,尤其是儒、道兩家的書,對以上的幾個字,用在不同語句、不同篇章裡的涵義,並不可只作同一意義的理解。否則,很容易把自已的思維意識,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遠了。

【「道」字的五個內涵】

「道」字,便有五個不同用處:

一 是道路的道。換言之,一條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書上的註解:「道者,逕路也。」就是這個意思。

二 為一個理則,或為一個方法上的原理、原則的濃縮之名詞,例如,《易經系傳》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在醫藥上的定理,有叫醫道,或藥物之道。用於政治上的原則,便叫政道。用事軍事,叫兵道。又如《孫子》十三中所用的一句話:兵者,詭道也。」甚至自古以來,已經為人們慣用的口頭語,所謂「盜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個特定法則的道。

三 是形而上哲學的代號,如《易經系傳》所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學者謂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質世界有形有相的東西;「器」字,就是指有形相的東西而言。那麼,超越於物質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個本來體性,那個能為「萬象之主」的又是什麼東西呢?它是實在唯物的,還是抽象唯心的呢?這是我們自古祖先傳統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是」,心物兩樣,也還是它的作用現象而已。這無以名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書,首先,「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從形而上說起。其實,「大學之道」的道,也是從形而上而來的理念,且聽後面慢慢道來。

四 是講話的意思,這是古代中原文化習慣的用詞,你只要多看看中國古典民間通俗小說,就處處可見,「且聽我慢慢道來」、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等,真是隨手拈來,多不勝數。

五 是漢、魏時期以後,這個「道」字,又變成某一個學術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義的代號和標誌。例如「俠義道」或「五斗米道」之道等。到了唐代,佛家(教)也用它來作代號,如「道在尋常日用間」。道家(教)更不用說,把它視為唯我道家獨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學說學派之外,卻另立一「道學」名詞,自以為在「儒家」或「儒林」之外,別有薪傳於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學」的道,豈不奇而怪哉!

【「德」字的內涵】

「德」字,我們現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會聯想到「道德」,而且毫無疑問的,「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實,把這兩個字聯繫在一起,是漢、魏以後,漸漸變成口語的習慣,尤其是從唐代開始,把《老子》一書稱作《道德經》。因此,道德便成為人格行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標準了。但是,根據傳統的五經文化,又有另一種解釋,「德者,得也」。這是指已經達到某一種行為目的,便叫德。《尚書皋陶謨》篇中的定義,共有九德——九種行為的標準:「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在《尚書洪範》篇中,另外說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在《周禮地官》篇中,又有講到六德:「知、仁、聖、義、中、和」。

另外有關「德」字,在魏、晉以後,因為佛教、佛學的普及,提倡「佈施」,教導人們必須將自已所有,盡心施放恩惠,給與眾生,這樣才有修行的功績基礎。由此採用《書經》上一個同義詞,叫做「功德」。後代人們有時講到「德」字,就慣性地與「功德」一詞的觀念連在一起,所以附帶說明,以便大家瞭解。

我們瞭解到上古傳統文化對於「德」字的內涵以後,把它歸納起來,再加簡化一點來講,「道」字是指體,「德」字是指用。所謂用,是指人們由生理、心理上所發出的種種行為的作用。這對於研究《大學》一書,尤其是最重要的認識。不然,到了「明德」和「明明德」關頭,就很容模糊、混淆不清。因為古文以簡化為要,到了現在,中國人的教育,不從文字學入手,搞得自已不懂自已的文化,反而認為古人真該死,自已的傳統文化真糟糕。

【「天」字的五個內涵】

「天」字,真是「我的天哪」!讀古書,碰到這個天字,如果要仔細研究,也不是那麼容易,同是一「天」看它用在哪一「天」的意義,我們現在把它歸納起來,也與「道」字一樣,有五個內涵。

一 是指天文學上天體之天,也可以說,包括了無量無邊的太空。可不是嗎?外國叫航行太空,我們叫航天,並沒有兩樣,各自文化不同,用字不同而已。這是科學的天。
二 是宗教性的天,這是表示在地球人類之上,另外有個彷彿依稀,看不見、摸不著的主宰,叫它為天。在我們上古以來的傳統習慣上,有時和「帝」字、「皇」字是同一意義。不過,「帝」或「皇」是把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加上些人格化的意思而已。如果用「天」字,就抽象得多。在意識上,便有「天人之際」,自有一個主宰存在的意思。

三 是形而上哲學的天,它既不代表陳列日月星辰的天體,統屬於自然科學的範圍,又不是宗教性的唯心之天。它既非心和物,又是心和物與一切萬象的根源。它猶如蕭梁時代,傅善慧大師所說的一首詩「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的天。簡言之,它是哲學所謂的「本體」之天。

四 是心理情緒上的天。它如一般人習慣性所默認的「命」和「運」關聯的天。所謂「天理良心」,這是心理道德行為上所倚仗的精神的天。又如說:「窮極則呼天,痛極則呼父母」,是純粹唯心的天。

五 是屬於自然科學的範圍,作為時間和空間連鎖代號的天,例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明天、昨天,以及西天、東天等等。

總之,先要瞭解這幾個中國古書中,「天」字的差別意義,這在研究《中庸》一書時,更為重要。好了,我們為了講《大學》,又是「過了一天又一天」了!

八、大人之學的探討

為了講解研究《大學》,有關於「大人」這個名詞,也必須在研究本文之先,要有一番瞭解。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禮記》中記載:古人八歲入「小學」。先由學習灑掃應對開始,漸漸地學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灑掃,是人生基本的生活衛生和勞作。應對,是人與人之間,所謂人倫之際的言語、禮貌、態度。

「六藝」所包括內容很廣:

禮:是文化的統稱。
樂:是生活的藝術,當然也包括了音樂。
射:是學習武功,上古遠程攻擊的武器,以弓箭為主,所以用射箭的射字作代表。
御:是駕御馬匹和馬車等駕駛技能。
書:是指文字學,包括對公文的學習。
數:是指算術和數學,是上古科學的基本先驅。

由八歲入「小學」,到二十歲,已經不算是童子,在家族中,要舉行「冠禮」,算是正式成人了。但是「冠禮」之前,又有一說,十八歲束髮,也算成人了。所謂「束髮而冠」以後,再要進修就學,那就要學「大學」了。

【怎樣才算是「大人」?】

那麼,我們現在要研究的這本《大學》,是不是古代所說的成之人學呢?或是如宋儒朱熹(晦庵)先生所注,含糊其辭地說,「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呢?假定說,《大學》劈頭第一句所說的「大學之道」,確是指定是大人之學。那麼,怎樣才算是大人?或者如中國文化三千年來的習慣,凡是做官,甚至捐官並未補實缺的,都稱作大人哪!但不管是曾子的原意,或朱熹的註解《大學》一書,絕不是專門教做官做吏的人學習的。

從字源學上來看,「大人」這個名詞,首先出在中國文化寶典中。所謂群經之首的《易經》裡,就有二十九處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九五、「利見大人」,升卦的「用見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變」,等等。但很遺憾的,在《易經》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沒有確切的定義,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齡成長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說: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這樣的「大人」,連鬼神也都無可奈何他,天也改變不了他,這又是個什麼東西呢?說到這裡,我先說一段往事。

【《乾卦文言》新解】

當年我在成都時,曾經和一位宿儒老師,蓬溪梁子彥先生,暢論這個問題。梁先生是對朱熹的「道問學」和陸象山「尊德性」的調和論者。可是我們經過辯證,他只有說,依子之見如何?我就對他說,如果高推《大學》、《中庸》為孔門傳承的大學問,那我便可說,《大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發揮;《中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闡揚。《乾卦文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梁先生聽了說,你這一說法,真有發前人所未說的見地。只是這樣一來,這個「大人」就很難有了。我說,不然!宋儒們不是主張人人可以堯舜嗎?那麼,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說,你已經是這樣的境界,達到這樣「大人」的學養嗎?我說,豈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說,請你詳說之。我便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我從來沒有把天當作地,也沒有把地當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誰說不合其德呢!「與日月合其明」,我從來沒有晝夜顛倒,把夜裡當白天啊:「與四時合其序」,我不會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單絲的衣服,春暖夏熱,秋涼冬寒,我清楚得很,誰又不合其時序!「與鬼神合其吉凶」,誰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難知,當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說「敬鬼神而遠之」。趨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個東西,生在天地之先,但即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過天地運行變化的規律之中,除非它另有一個天地。所以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規律,所以說:「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我這樣一說,梁先生便離開他的座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已年過六十,平生第一次聽到你這樣明白的人倫之道的高論,照你所說,正好說明聖人本來就是一個常人。我太高興了,要向你頂禮。這一下,慌得我趕快扶著他說,我是後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為訓,望老先生見諒,勿怪!勿罪!這一故事,就到此為止,但梁先生從此便到處宣揚我,為我吹噓。現在回想當年前輩的風範,如今就不容見到了!

說到這裡,我已經把《大學》裡的「大人」說得很清楚了,如果還不瞭解,勉強下個定義吧!凡有志於學,內養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識,皆能達到某一個水準,稱之做「大人」。至於內養的功夫,外用的知識,要怎麼養,研究下去,自然就會知道。

【還它的本來面目】

現在我們要正式講解研究《大學》的原文,首先須說明所謂的原文,也叫做「原本大學」或「大學原本」。

為什麼呢?因為自宋代以來,尤其是南宋以後,所有印刷流傳的《大學》,都是朱熹先生根據他的師承二程(即程明道、程伊川)先生重新改編原本,加上朱熹先生的心得做註解的《大學》章句。最嚴重的是,自明朝以後,不但根據「四書」考功名,而且規定都要以朱熹為標準。

而我們現在講解《大學》,就要返本還原,恢復曾子原著的《大學》論文,如果照古人尊稱的意思,應該說恢復曾子原經的本來面目,這樣並不過分吧!程伊川與朱熹兩位先生,對孔、孟之學的造旨,的確有其獨到高深之處,也的確可以自成一家之言,但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隨便篡改經文,他們的學問主旨,都要「主敬」、「存誠」,隨便篡改前賢的原文,豈不是大不敬,太不誠嗎?這樣就犯了邏輯上「自語相違」的過錯了。

但是,我們也須先看一看,聽一聽程、朱之說是怎樣講呢?如果我們瞭解程、朱的錯誤,而《大學》的真面目也自然就出現了。大家且看在《大學》的前面,朱子寫道: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嘿!嘿!程朱的理學,最重尊師重道,更重尊敬先聖先賢。《大學》一書,是理學家的儒者們,一致公認是孔門弟子、所謂「先賢」曾子的遺書。但他朱先生一開始,就非常尊重他的師承,叫程子還不夠,在程子上面還要加上一個特別尊稱的「子」字。不只撇開了曾子不理,而且也摘掉孔子的「子」字,輕慢地換成「孔氏」,竟變成「大學,孔氏之遺書」。這真像明清以來衙門裡刑名師爺的筆法,把曾子的著作權,輕輕易易地判歸孔子門下,而且還不是指定是孔子受益,不過是孔氏門下的公有而已,因此,宋朝以後,理學家的儒者們,都是自認為直接繼承孔、孟之學,當然就可自作主張,隨便篡改,曾子又其奈我何:(眾笑過後,老師自說:口過!口過!)

不但如此,朱先生又說:「而初學入德之門也。」啊喲!明明本書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大學之道」。而他卻說是初學入德之門。這種筆法、這種寫法,如果朱先生在北宋神宗時代碰到蘇東坡,他一定寫文章大大批一番。如果說碰到清初的金聖歎,可惜他本來就不大注重理學家們,否則,由他來一批朱文,那就更加精采幽默了!

但是大家不要小看這一段五十六個字的短文,如果我們生在明、清兩朝六百年間,想考取什麼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就非照此背熟不可,還要牢牢記住朱子的章句是這樣說的。假使有半點違反這種思想意識,小則,永遠取消考試資格;大則,也許吃飯的傢伙也保不住了!學問被禁錮到種程度,還說什麼文字獄有多麼可怕嗎?中國過去的帝王或大政治家們,都有這種人性特點的偏狹習氣。以古例今,所以中國文化、文明的進步,始終只能在某一特定的圈圈中打轉。孔、孟以後的儒家,也永遠只能口是心非的,在高呼萬歲陛下聲中,承虛唼,討個官做,聊以自已鳴高,學問之道如此而已矣。

《大學》中所說的「修身」學問,真的就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