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日星期三

世 紀 . Memorial ﹕ 最 後 的 遺 墨



司 徒 華 兄 三 周 年 祭 紀 念 文
文 . 游 順 釗

編 按 : 三 年 前 的 今 天 , 司 徒 華 告 別 香 港 , 辭 世 遠 行 。 與 司 徒 華 識 於 微 時 的 學 者 游 順 釗 , 今 天 撰 文 談 談 司 徒 華 寫 「 大 江 東 去 」 四 字 時 的 背 景 , 回 顧 他 見 證 過 司 徒 華 寫 字 的 種 種 片 段 , 以 紀 念 摯 友 。

司 徒 華 離 開 我 們 前 寫 下 的 兩 件 遺 墨 , 其 中 之 一 是 很 多 人 都 能 看 到 的 , 那 就 是 他 《 大 江 東 去 : 司 徒 華 回 憶 錄 》 ( 下 稱 「 回 憶 錄 」 ) 封 面 上 的 題 簽 : 「 大 江 東 去 」 。 這 四 個 字 的 書 寫 過 程 , 在 聖 安 德 烈 教 堂 舉 行 的 葬 禮 時 曾 反 覆 地 播 映 。 另 一 件 是 他 去 世 前 幾 天 寫 的 那 幾 個 簡 單 的 題 字 。 他 走 了 快 三 年 了 , 卻 一 直 沒 人 留 意 到 大 家 熟 悉 的 或 者 不 熟 悉 的 這 兩 款 題 字 裏 的 「 伏 筆 」 。 在 這 篇 悼 念 文 裏 , 我 想 提 出 個 人 的 看 法 跟 大 家 談 談 , 也 同 時 作 為 對 他 的 追 念 。 先 談 他 為 《 回 憶 錄 》 寫 的 題 簽 。

簡 體 「 東 」 字 的 背 後

《 回 憶 錄 》 封 面 上 題 簽 的 「 東 」 是 個 簡 體 字 ( 不 能 說 那 是 草 書 的 「 東 」 , 因 為 整 個 題 簽 不 是 草 書 體 , 而 且 他 也 沒 有 用 草 書 題 字 的 習 慣 ) 。 他 在 這 樣 重 要 的 場 合 裏 使 用 簡 體 字 , 照 我 所 看 到 的 , 絕 無 先 例 。 他 為 自 己 二 十 本 結 集 封 面 題 簽 , 沒 有 一 個 簡 體 字 ; 在 他 每 年 製 作 的 聖 誕 賀 卡 裏 的 題 詞 用 的 都 是 繁 體 ; 他 為 我 的 《 墨 淚 》 手 書 的 近 兩 千 字 的 序 言 , 一 個 簡 體 字 都 沒 用 ! ( 這 序 言 的 原 件 縮 本 , 見 一 九 九 九 年 拙 作 《 墨 淚 》 ) 那 為 什 麼 在 電 視 台 的 攝 影 機 下 , 為 自 己 一 生 壓 軸 著 作 封 面 題 簽 , 竟 然 寫 下 這 個 異 乎 尋 常 的 簡 體 「 東 」 字 呢 ? 嚴 格 地 說 , 用 上 這 個 簡 體 「 東 」 字 , 整 個 題 簽 也 可 說 是 用 簡 體 寫 的 , 因 為 其 他 三 個 字 , 繁 簡 都 是 一 樣 的 。

這 樣 的 一 個 題 簽 , 我 認 為 不 是 偶 然 的 , 更 不 能 說 是 「 筆 誤 」 。 從 現 場 拍 下 的 圖 像 , 當 時 雖 然 他 已 帶 病 , 但 精 神 還 很 飽 滿 。 再 者 以 他 一 向 對 事 物 的 審 慎 和 深 思 熟 慮 , 在 這 些 關 鍵 地 方 , 不 會 那 麼 大 意 的 , 而 且 在 數 次 場 合 裏 , 字 體 都 是 一 樣 的 , 所 以 我 認 為 這 是 有 意 的 選 擇 。 那 麼 怎 樣 解 釋 這 個 簡 體 字 後 面 的 「 伏 筆 」 呢 ? 據 我 的 推 理 , 這 是 暗 示 著 他 希 望 這 《 回 憶 錄 》 能 稍 後 印 行 簡 體 字 版 , 屆 時 封 面 可 以 沿 用 他 的 題 簽 ! 不 一 字 , 卻 能 令 他 的 心 事 溢 於 言 表 。 真 想 得 周 到 , 暗 示 得 也 巧 妙 !

病 危 中 的 手 稿

要 談 的 第 二 件 遺 墨 , 是 他 謝 世 前 幾 天 在 醫 院 病 房 裏 寫 的 。 書 寫 的 確 切 日 期 不 大 清 楚 , 聽 說 是 我 到 港 前 一 兩 天 寫 的 。 我 是 二 ○ 一 ○ 年 十 二 月 二 十 七 日 去 探 望 他 的 , 那 時 這 張 題 字 已 別 在 向 他 病 的 電 視 機 下 面 , 來 探 病 的 人 都 可 以 看 到 , 把 它 拍 下 的 , 也 大 有 人 在 。 他 在 一 張 約 跟 A4 大 小 相 當 的 宣 紙 上 , 右 起 第 一 行 寫 「 繁 榮 營 榮 ( 應 是 繁 字 之 誤 ) 」 , 第 二 行 「 安 定 安 定 」 , 第 三 行 「 司 徒 華 」 和 他 的 私 章 。 各 行 間 都 沒 用 任 何 標 點 。 雖 然 他 已 力 不 從 心 , 寫 錯 、 寫 歪 , 但 整 體 來 說 , 無 疑 是 條 幅 的 佈 局 , 復 加 簽 署 、 蓋 章 、 日 期 , 明 顯 地 示 意 後 人 要 好 好 保 存 的 。 他 走 後 那 天 中 午 , 各 人 忙 清 理 病 房 , 是 我 把 它 拿 下 來 , 交 給 他 家 人 的 。 我 怕 他 們 匆 忙 間 遺 漏 了 。 沒 多 久 , 他 們 就 把 它 裱 了 , 還 寄 給 我 一 張 這 手 稿 的 照 片 。

手 稿 是 在 他 病 危 中 叫 家 人 準 備 筆 墨 紙 張 、 圖 章 印 色 寫 就 的 。 他 這 樣 意 , 致 令 所 寫 的 那 幾 個 字 的 政 治 內 涵 變 得 特 別 顯 眼 , 這 本 應 早 就 引 起 大 家 注 意 的 ( 這 手 稿 曾 刊 在 《 明 報 》 2012 年 元 月 二 日 A2 版 ) 。 可 是 時 至 今 日 , 還 沒 有 人 提 及 , 更 遑 論 探 討 他 寫 這 幾 個 字 的 動 機 了 。

「 安 定 、 繁 榮 」 嘲 諷 北 京 ?

大 家 都 知 道 , 「 安 定 、 繁 榮 」 是 北 京 為 了 穩 定 人 心 , 在 回 歸 前 對 港 人 提 出 的 諾 言 。 直 至 今 天 , 他 們 仍 然 這 樣 強 調 ( 今 年 胡 錦 濤 和 習 近 平 致 港 人 的 新 年 賀 詞 時 還 沿 用 這 四 個 字 ) 。 那 麼 司 徒 兄 為 什 麼 用 他 最 後 的 一 口 氣 , 鄭 重 其 事 地 寫 下 這 四 個 字 呢 ? 是 嘲 諷 北 京 不 守 諾 言 嗎 ? 固 然 , 嬉 笑 怒 罵 , 皆 成 文 章 , 司 徒 兄 熟 讀 魯 迅 , 當 然 懂 得 。 然 而 在 生 命 快 將 結 束 時 , 據 我 的 體 驗 , 所 選 擇 要 說 的 、 寫 的 , 大 都 是 凝 重 的 , 寓 意 深 長 的 話 , 不 會 有 心 情 去 說 轉 彎 抹 角 的 反 語 的 ( 要 麼 , 也 應 加 上 引 號 ) 。 我 平 時 談 吐 或 書 寫 , 有 時 候 也 會 說 些 反 語 。 可 是 去 年 我 住 院 , 生 命 全 掌 握 在 醫 生 手 裏 時 , 我 想 的 、 說 的 、 寫 下 來 的 , 都 是 直 言 直 語 。

我 認 為 這 幾 個 字 不 能 釋 作 一 種 備 忘 錄 , 責 成 北 京 所 應 承 擔 的 事 , 或 質 疑 在 「 安 定 、 繁 榮 」 這 兩 點 上 的 誠 意 。 多 年 來 , 港 、 中 在 輿 論 上 的 交 鋒 , 重 點 總 不 離 「 港 人 治 港 」 這 個 主 題 , 而 其 焦 點 則 是 二 ○ 一 七 年 的 普 選 。 若 說 要 提 醒 他 們 履 行 諾 言 , 當 前 的 急 務 不 是 強 調 「 安 定 、 繁 榮 」 , 而 是 堅 持 如 期 實 行 在 二 ○ 一 七 年 的 普 選 。

「 繁 榮 、 安 定 」 本 身 是 沒 有 貶 義 的 , 北 京 也 沒 有 壟 斷 這 兩 個 詞 彙 的 特 權 , 所 以 無 礙 司 徒 兄 引 用 。 問 題 是 為 什 麼 他 引 用 這 幾 個 敏 感 的 字 眼 。 按 我 個 人 的 推 測 , 這 是 提 醒 大 家 不 要 動 搖 香 港 社 會 的 安 定 , 危 害 它 的 經 濟 繁 榮 , 要 避 免 在 爭 取 民 主 過 程 中 出 現 極 端 的 行 動 , 走 進 政 治 的 死 胡 同 , 終 至 造 成 港 、 中 雙 方 兩 敗 俱 傷 。 在 這 樣 的 局 面 下 , 首 當 其 衝 , 吃 苦 頭 最 多 的 定 是 香 港 的 普 羅 大 眾 。 如 果 我 推 測 對 , 這 幾 個 字 是 表 達 他 的 憂 心 , 對 港 人 的 核 心 利 益 的 關 懷 , 所 謂 「 哀 民 生 之 多 艱 」 , 「 以 百 姓 心 為 心 」 。 任 何 一 個 政 黨 , 如 果 所 鼓 吹 的 會 危 及 「 繁 榮 」 這 條 經 濟 支 柱 , 導 致 社 會 陷 入 不 安 定 局 面 的 話 , 就 算 天 天 高 喊 「 民 主 」 、 「 自 由 」 , 大 多 數 的 港 人 也 不 會 賣 他 們 的 帳 的 。 爭 取 民 主 和 港 人 治 港 , 必 須 在 維 持 香 港 的 「 繁 榮 、 安 定 」 這 個 大 前 提 下 進 行 , 而 不 能 拿 香 港 的 「 繁 榮 、 安 定 」 作 代 價 去 換 取 。 這 幾 年 來 , 歐 洲 好 些 國 家 的 困 境 很 值 得 我 們 深 思 反 省 的 。 經 濟 垮 了 , 社 會 動 盪 , 人 們 怕 沒 有 多 大 的 心 情 去 關 注 民 主 的 。

最 後 遺 言

無 疑 , 這 張 手 稿 是 辭 約 義 微 。 正 如 古 語 說 的 : 「 不 若 聞 其 言 , 聞 其 言 , 不 若 得 其 所 以 言 」 。 可 是 如 今 斯 人 已 矣 , 我 只 可 以 作 上 述 的 推 論 , 絕 不 是 代 他 作 答 。 我 感 到 這 幾 個 字 是 一 種 示 式 的 遺 言 , 沒 說 得 太 露 , 讓 大 家 多 些 詮 釋 的 空 間 , 靈 活 運 用 。

說 這 是 他 的 最 後 的 遺 言 , 也 不 見 得 過 分 。 基 於 這 個 了 解 , 我 覺 得 作 為 關 心 他 的 事 業 的 朋 友 , 有 責 任 把 他 這 個 隱 性 的 「 遺 言 」 提 出 來 討 論 , 共 同 探 討 , 以 免 他 這 大 、 小 兩 心 願 湮 沒 無 聞 。

人 在 撒 手 塵 寰 之 際 , 說 的 話 是 善 意 的 、 誠 懇 的 。

這 是 我 第 三 年 為 他 寫 的 紀 念 文 , 按 儀 禮 習 俗 , 一 而 再 , 再 而 三 , 就 可 算 作 禮 成 , 那 我 也 應 就 此 題 擱 筆 了 吧 。

( 二 ○ 一 三 年 初 冬 於 巴 黎 驚 弓 坡 寓 )

作 者 簡 介 ﹕ 游 順 釗 , 生 於 香 港 。 早 年 就 讀 香 港 大 學 , 七 十 年 代 赴 法 深 造 。 七 三 年 獲 巴 黎 大 學 博 士 學 位 後 , 受 聘 於 法 國 國 家 科 學 研 究 中 心 為 研 究 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