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9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鴨霸下的張懸及其他



 
張懸我只聽過她很少歌,與「歌迷」二字相距十萬八千里,只是有天覺得這人名字挺好玩,到維基一找便找到原來是焦仁和的女兒,張懸是藝名。焦仁和是海基會前秘書長,很長一段時間是李登輝的筆桿子,卻出奇地熱愛京劇;二千年民進黨上台,焦仁和自覺理念不合,退出政壇。台灣演藝文化圈子有著家庭背景不是平常百姓的一些,像張懸;也有像黎明柔,父親是曾駐香港的黎昌意,祖父黎玉璽官至總參謀長。這些人在台灣家世顯赫,但不很炫,黎明柔的朋友很後才知她爺爺是一級上將,都感訝然。
 
因此張懸在英國曼徹斯特把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拿出來就更加順理成章;不拿這旗,難道拿五星旗或米字旗不成?接下的都是舊聞,中國大陸在英國的留學生不滿張懸這樣做,有人喊道「no politics today」。跟著是大陸那邊鋪天蓋地狠批,台灣這邊滿是反擊之聲,我看論點不外是這些:大陸認為中華民國早在一九四九年滅了,台灣則說我在寶島把中華文化留下血脈至今。當然,大陸聲勢是浩大的,因為畢竟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網友隔著電腦都能嗅出那股「崛起大國」氣味,對目之為歷史遺民的台灣就更不憐惜了。
 
於那位大陸留學生而言,國共戰爭沒有在一九四九年結束,張懸事件是延續六十多年前那場血戰。然而這幾天我看見一些在大陸與台灣之間、香港的建制及泛民之間的激烈交鋒倒想起一個詞:鴨霸。
 
鴨霸是閩南語,這詞流行時應是民進黨上台前後,當地用來形容霸道、蠻不講理。翻了資料,台灣申請加入聯合國、或開始為總統直選舉行籌備,中共一再出言猛轟,台灣民間就是以「鴨霸」形容這些言行。這幾年兩岸關係和緩,「鴨霸」一詞連綠營《自由時報》也不多見,遑論與對岸友好的《中國時報》了。張懸事件發生後,隔岸觀戰,覺得沒有一個詞比「鴨霸」更適合形容那天在曼徹斯特大陸留學生的反應。
 
不要以為一面旗是小事,中共眼中是頭等大事,是「傷害中國人民感情」的事。台灣傳媒報道,兩年前新西蘭地震,海峽兩岸救援隊到災場協助搶救,大陸救援隊要台灣救援隊撤去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這事除了大陸百度轉貼,香港傳媒網站也見轉載,我記得當時看過,不知是真是假,但個人經驗來說就算有也不奇,我是親眼見過中共駐美人員要慌張不已的美國民間組織志願工作者撤走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用帶著普通話口音英語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唯一代表中國人民的國家」。類似情發生在二○一○年十月東京影展,大陸代表團要求在台灣代表團名稱加上「中國」二字,我找到《中國時報》當時一篇報道,是記者黃菁菁的東京專電:
 
「中國代表團廿三日大鬧東京國際影展,在開幕前臨時無理要求台灣代表團必須以『中國.台灣』的名義和中國團一起走綠地氈,還威脅台灣代表團說:『你們的電影不想賣到中國了嗎?』主辦單位左右為難,更因雙方僵持不下都不願出場,讓原本星光閃爍、喜氣洋洋的影展氣氛被破壞殆盡!
 
中國代表團氣焰高張,在六本木的凱悅飯店大廳,當眾大罵台灣代表團團長、行政院新聞局電影事業處處長陳志寬。團長江平還指著陳志寬大吼:『你們不是中國人嗎?』陳志寬回說:『我是台灣人』『不要把政治扯進文化藝術』。」
 
東京電影節的北京代表
 
中共文化大革命破四舊再「批林批孔」,但極惦念孔夫子的「必也正名乎」,尤其在與台灣的國際鬥爭。一九七一年中共加入聯合國,「一個中國」立場更是寸步難讓。我說「寸步難讓」而不是「寸步不讓」,是因為面對其他國家,北京「一個中國」叫得震天價響,但也有虛晃一招——尼克遜訪華之後,北京和華府協議在對方首都互設辦事處,那時是黃鎮駐美,可當時華府雙橡園仍有中華民國大使館,我找不到黃鎮向美國國務院抗議另一個中國存在的史料。這到底是形勢比人強抑或政治覺悟不夠高,大概要再考據一下。那位向張懸大吼的大陸志士也許更不知道,五十年代台灣仍是日本忠實盟友,台北和東京都有雙方大使館,中國大陸乒乓球隊就在一九五六年到東京參加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以志士的誓不兩立或前述那位大陸電影代表團長的勇猛,當時中共應該抗議日本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搞「兩個中國」,要麼要求台灣大使館撤旗,要麼退場抗議。那年大陸運動員在東京世乒賽嶄露頭角,目睹最高的乒乓球水平,為從此五十年獨霸世界打下基礎。
 
曼徹斯特那位大陸留學生儘管身在歐洲,腦裏仍是一城一地一得一失的冷戰思維,不知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在今天的台灣不僅帶著國旗意義,某程度是有著失而後復得的另類意涵,遠比一面旗幟蘊含的政治含義圓潤飽滿。他這麼「no politics」一鬧,令人不得不檢視四十年間台灣社會由棄旗出走到今天攜旗演唱的歷程,這不是politics一字了得,這是台灣迤邐而來的本土故事。
 
七十年代中共內聚轉進外向,一九七一年進入聯合國,世界掀起中國熱,紛紛甩掉台灣與紅色中國建交。台灣是蔣介石時代,「漢賊不兩立」,哪個國家與中共建交,台灣就與它斷交,外交部變了絕交部。老布殊是美國駐聯合國大使,曾想過台灣繼續留在聯合國而讓中共入會,這是美國戰後最明顯的「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操作。但蔣不允,台灣民間一片風聲鶴唳,能走的都跑光,當年台灣對學生出國留學限制極嚴,但仍擋不住出走大潮,有人把幾歲大的孩子以遊覽名義送到美國,去了就賴著不走變了小留學生。至於留在美國的,碩士畢業可以靠H1簽證取得居留權轉為綠卡。但H1很煩,發證要求是申請者工作類別屬於「美國匱乏」種類。七十年代美國有幾年忽然很缺圖書管理員,台灣留學生於是競考這個學科碩士學位,台灣朋友不妨問父執輩誰是美國圖書管理碩士,九成昔日曾經萌生「今天不回家」念頭。
 
革新保台與今天台灣關係
 
台灣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蔣家威權統治下是政治鬼域,人文涵意而言是一條將沉破船。面對困局,白景瑞一九六九年的電影《家在台北》,被視為台灣官方對已起離心一代的招安,社教味道極濃。然而我們也可從中閱讀出另一層味,起於《家在台北》的硬銷蔣家教化到三年後蔣經國的「革新保台」,無疑是蔣氏父子企圖以所謂內部改革,引領重塑蔣家統治的合法性,以此抵禦中共外交攻勢。若視張懸及台灣新一代對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為「家在台灣」潛台詞,那麼《家在台北》則是台灣新史的其中一個起點,或者說是初始的一段。
 
《家在台北》從一架美國歸航客機說起,機上人人心裏都有一本帳,取得學位並獲任水利工程師的吳大任(柯俊雄飾)本在老家已有賢妻歸亞蕾,但吳大任在美國戀上當地女孩,決心回台北與妻子離婚。返台之後住在外邊不回家,對糟糠之妻一句話都嫌多,恨不得馬上休妻回美過好日子。柯俊雄在片中表現極佳,留美知識分子板著臉孔對土氣妻子的陰冷嘴臉刻劃無遺。劇情後來發展可以想像:吳大任終受感動,留在台灣為水利事業工作。我無意在此為蔣家政權塗脂抹粉,但如今再度檢視,《家在台北》無疑是公演之後若干年起動的台灣主體政治及社會文化的一塊磚瓦。若把八十年代異軍突起、確認台灣文化是獨特文化的《悲情城巿》、《冬冬的假期》綜合視之,一種當時嶄新的「台灣經驗論述」挑戰兩蔣欽定的台灣史觀破土而出,國民黨來台三十年的中華民國以及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從此被賦予更多深意——政權名稱及旗幟遠超本來固有論述,庶民台灣與對岸中共的「中國論述」儼如兩條車道各不重疊,台灣社會以敘事方式構建台灣人的身分認同。這一大潮有如台灣東側太平洋外海的洶湧波濤一發不可收拾。儘管兩蔣死後移厝慈湖大溪,盼望「王師北定中原日」回大陸安葬,但台灣社會已然視寶島為終生應許之地,這是「革新保台」之時始料不及。
 
如此台灣,到底是中共說的「兩國中國」抑或「一中一台」,此刻恐怕還未定論,但客觀情況是台灣社會已然脫離「必也正名乎」層次,不介意被叫作中華民國、中華台北、中國台北甚至台灣國或福摩薩。這是兩蔣與中共鬥爭年代所未見,更不存在「漢賊不兩立」的陳腔濫調。台灣社會把對岸從四十年前的「共匪」變成八九十年代的「中共」乃至今天直呼「中國」,並不意味台灣確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台灣的宗主國,反而視中共為另一國家,歷史的紐帶已經切斷,台灣務實得對「中國」由中共全部佔去已經毫無所謂。

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另類意涵
 
今天台灣新一代說的「中華民國」,可視為單指這個海島而不包括對岸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在他們心目中不一定是推翻封建王朝後建政的那面大旗。張懸那天的旗幟代表什麼我無法僭越代答,但可以肯定,普遍在這一代台灣人民心裏,那是潛藏的巨大意涵。曼徹斯特大陸留學生脫口而出的「no politics today」中的「政治」一詞,在今天台灣社會框架之下,已不是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意涵所能理解的兩岸關係的政治形態;今天的台灣社會所言的政治,是無關上世代口舌之爭國共政治,而是關乎當前台灣本體。大陸若仍以「國共相爭」觀照今天的台灣,事事施以鴨霸,笨拙得不明白no politics之語其實就是political,大陸東南岸外那些島只會愈飄愈遠,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