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日星期日

練乙錚: 貪污有理.二寶一寶.鬥到校門口




貪污在大陸早已成為「舉國體制」,由黨的最高層領導到鄉科級副職以下的非領導辦事員,只要和權力沾點邊的,貪污是 常態。如此與現存政經體制密不可分,貪污行為必有其合理內核。這個合乎黑格爾哲學的論斷,在Journal of Finance & Banking去年的一篇關於越南經濟的實證研究論文裏得到證明【註】。

一、越南經驗與大陸體制理性

越南的貪污嚴重,去年的「透明國際」廉潔龍虎榜上,170個國家或地區當中她排120,得分31,比中國大陸的39分尤甚(台灣61分排38,香港77 14,丹麥、芬蘭、紐西蘭90分並列第一)。類似的排名,國際上有好幾個,一般都是在國家層次看總體貪污狀況;微觀的一國之內企業層次貪污研究則比較少 見,上述論文因而甚有看頭。又因為越南的體制與中國大陸大同小異,研究結果對我們特別有啟發。

兩位研究者分別是越南外貿大學的T.T. Nguyan和荷蘭 Erasmus UniversityM.A. van Dijk。他們利用世銀和越南政府資料,再加上對全越南24個省份裏的133個國有企業和741個私人企業之中的貪污活動的實地調查,經統計分析之後,得 出一些清楚的結論:

一、貪污活動強弱,直接影響所有企業的平均增長速度。這個結果顯示,越南的貪污,沒有起所謂的「潤滑劑」作用,對經濟的總體影響是一個絕對的壞事。

二、 貪污程度愈高,對私人企業增長的負面影響愈大。量度貪污程度有兩個標尺,一是省份內的政府官員貪污發生率,一是個別行業內的貪污銷售比。省份之間,個別 省份貪污發生率增加一個標準誤差的話,省內的私人企業賬面價值年增幅平均下降約7%;行業之間,個別行業的貪污銷售比增加一個標準誤差的話,省內的私人 企業賬面價值年增幅平均下降約2.5%

三、貪污程度高低,無論用哪一個標尺量度,對國有企業的增長率都沒有影響。

結論二和三,用「官官相惠」來解釋,已然足夠。政府部門官員與國企之間的貪污,是一種等價利益交換,對國企無損;但對私人企業而言,政府官員的貪腐,卻是一種淨壓榨。

利用上面的結果,我們可以推論,在一個以官僚壟斷國有企業為主導的體制模式裏,貪污對國企而言,是一個競爭優勢,愈嚴重便對國企愈有利、對私企愈有害,最終導致「國進民退」。在這個意義上,貪污對「中國模式」的確立和深化,有實質貢獻。

黑格爾在《權利哲學》一書中有名言:「所有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因為「在歷史發展過程裏,現實的都是必需的」。在中國大陸而言,貪腐存在而成為「舉國體制」內的一種理性,乃是因為它已經發展為八千萬黨員的生活第一需要。

二、夏日的最後玫瑰

愛爾蘭詩人Thomas Moore1779-1852)曾經寫過一首詩,以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即將凋零,比喻歲月流逝、友儕一個一個離去,從而表達出人生的一種無奈,語調婉 約、略帶傷感。Moore的朋友John Stevenson為此詩配樂,後編入兩人合作出版的歌曲集Irish Melodies,終至不朽。詩云:

'T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Left blooming alone; 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Are faded and gone; No flower of her kindred, No rosebud is nigh, To reflect back her blushes, Or give sigh for sigh.
I'll not leave thee, thou lone one! To pine on the stem; Since the lovely are sleeping, Go, sleep thou with them. Thus kindly I scatter, Thy leaves o'er the bed, Where thy mates of the garden Lie scentless and dead.
So soon may I follow,
When friendships decay, And from Love's shining circle The gems drop away. When true hearts lie withered, And fond ones are flown, Oh! who would inhabit This bleak world alone?

二十年前,筆者曾經到過愛爾蘭,在當地買了一本小巧精緻的音樂書,保存至今,裏頭就有這首歌。近年有了互聯網,隨時可以在網上找到想聽的樂曲;昨天到YouTube找了一下,覺得Celtic Woman的版本最好: http://m.youtube.com/watch?feature=related&v=h-P15xujxoI

中國文學裏有沒有類似的對友情的詠嘆作品,筆者不知道,不過記得庾信的《哀江南賦》裏頭,有這麽幾句:「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這裏頭也有傷感,不過多了一份悲壯,而不是婉約。

如此這般想起詩詞歌賦而有點耿耿於懷的原因,是讀了林行止先生本月28日文章〈論政負責當如何 怕亂怎能防害生〉,尤其裏面的幾句:「……文人要為國家而非忠於自己的識見,這樣的轉變,筆者『轉』不過來,自己已過了『迎難而上』的年齡,擱筆不寫也許是眼前的選擇」。

轉眼,在《信報》寫文章,斷斷續續也寫了二十年。當初是因為林先生通過雷鼎鳴君約稿,開了一個頭;後來,林先生竟不嫌筆者下筆粗拙,相邀共事,遂令筆者結下與《信報》不解之緣。

沒有了林先生的《信報》,太過不可想像。到了那個田地,筆者亦豈可久留?是以回想起Moore詩中最後幾句,不勝唏噓。When true hearts lie withered, And fond ones are flown, Oh! who would inhabit This bleak world alone?

不過,筆者認為,林先生萬萬不可、不應從他自己創辦的報紙遽然消失。「林行止專欄」,幾十年來,已經成為香港思想界的一個「地標」;要更貼切地形容,非以 英文裏頭的「institution」那個字不可。日暮途遠,人間何世?世道的確險惡;報界近年受到 的政治壓力,着實不輕(引發先生興擲筆之意的那份「廣告」,署名「一寶」,想或是二寶的頂頭上司)。然而,正因如此,讀者怎能接受文章已經成為「公器」的 林先生一怒而封筆?

三、警方這回的「不反對」

輿論壓力下,「愛字幫」昨天取消了開學日一連五天的「校門鬥」,改為向有關學校遞一封警告信之類的東西云云。這個戰術性退卻,無疑替警方拆除了一個炸彈;那個炸彈,就是它自己替自己製造的那份容許「愛字幫」把政治鬥爭帶到學校門口、學生面前的「集會不反對通知書」。

據警方的聲明,那個準備好的集會,向警方申請的時候,是為了「重新檢討及教導香港教師的道德行為及形象」。表面上,這個集會不是針對教師林慧思,也不是針對她任教的學校。

按理,以這樣的名義召開的集會,應該在維園或充其量在教協、教聯、教育局這幾個機構門口同時或分日舉行。

可是,申請方把集會地點定在一所學校門口,矛頭所指,明顯與集會的名義不匹配,完全沒有道理,充分暴露出申請方那種不惜干擾學生正常上課以達一己政治目的的心態,而警方卻竟然批出「不反對通知書」,乃是嚴重錯誤。

幸好壞事沒有發生,不然,在社會強烈指摘之下,堂堂「一哥」,到頭來可能要向幾百個小學生道歉。

《信報》特約評論員

《氣短集》之五

【註】見Corruption, growth, and governance: Private vs. state-owned firms in Vietnam, Journal of Banking & Finance, 201211月號,頁2935-2948。這個學術期刊是金融學最高檔刊物之一。免費閱讀連結:
http://www.viet-studies.info/kinhte/Corruption_Growth_Nov2012.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