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日星期六

開卷看天下﹕如何書寫被隱藏的歷史



文 朗天

年來香江諸事紛擾,友儕早有人慨嘆,去年特首選舉以來,香港便好像變了另一個城市,一些以前不堪想像,或估計不會在本地發生的事,一件一件的發生了,而且好像沒有停止的象。邏輯倒轉,正道不行,可能真的需要有新史家,開始準備為香港立志紀傳了。

因為本土論爭、中港矛盾、普選方案、「佔領中環」等,香港歷史是否已踏入一個新紀元,當下自是言之尚早,但讀史講史從來在尊重客觀史料的史才、系統整理的史學之外,還追求史觀、史識。史觀訴諸歷史理論和意識形態,史識則要求有通貫以至前瞻的眼光、視野。今天又有多少人別具慧眼,能前識香港歷史方向呢?

修史需要距離,古人一朝一代的正史,多為後一朝所修之斷代史(《史記》之及身通史,其後絕無僅有)。然後人撰史須有所本,所本的除了是有了時空距離而蒐集所得的材料、文物,也有相當數量,由當代人留給他們的紀錄、資料。《明史》之前有《明實錄》,《元史》之前有《大元一統志》,未來民國、共和國中的香港定史(依正史例,不少香港人該可入列傳,香港本身也該獨立成志),可會也有前導?

陳茂波事件超現實難直接記

若確有有心人,他/她可怎樣作此前導呢?殖民史已多有嘗試(其中高馬可John M. Carroll的《香港簡史——從殖民地到特別行政區》便頗受好評),唯香港近事,若要紀實則起碼有三難﹕

(一)現實事件充斥濃烈的超現實意味,部分更荒誕絕倫(例如發展局長陳茂波為何上任以來涉及多宗醜聞仍不需落台,還可恣意污衊基督教及新儒家觀點),不易也可能不宜直接記下。當現實比戲劇更具戲劇性時,太信實可能會帶來不可信的效果;

(二)在充斥意識形態及陰謀論述(導致出現多個版本,彼此往往相對相)的氛圍下,事件的來龍去脈、前紋後理常不易理清,記事者不易把事情的先後次序(例如高官涉利益申報不當的過程)交代清楚,遑論因果關係;

(三)事件通常有太多的隱藏暗示,固然讓內幕、秘聞之偏隨資訊不脛而走,也強烈鼓動讀者不去簡單、直接接受表象。(如行會成員林奮強是否真的清白,還是廉署與他達成底交易,以不檢控換取其辭職?問題不易得到確切答案。)

可借《鏡子》形式寫港史

直至最近看烏拉圭記者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前作正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EspejosUna Historia Casi Universal,原著2008年面世,中譯今年七月由台北八旗文化出版),立即覺得若要寫當下的香港簡史,便不妨採用《鏡子》的形式。

對統治者和一些「有識之士」來說,歷史當然是一面鏡子,供他們借鑑行事(《資治通鑑》思路)。然而,《鏡子》並無意提供這種方便。人們透過鏡像看到所謂「世界」,但這個「世界」是條件性的,依鏡子而有。看到鏡像的人,除了鏡像,便什麼也看不見了。由是,作為鏡子的歷史當然是隱藏的工具,但讀者不可能直接掌握(已經遠逝的)真相,所以鏡子的構造方式也即歷史的書寫方式必須十分特別,讓人們看見,同時意識到看不見,因而有望進而推理或直觀那些不穩定和不確定的背後「真相」。

由開天闢地書寫野心十足

事實上,《鏡子》野心十足;它居然從開天闢地書寫。「生命,沒有名字,沒有記憶,孤存於世……生命,原本是單一的,單一的生命近乎於無。」——這樣的開端,幾疑是哲學或神學著作。

無中生有,由一生二。「欲望的箭頭將生命對半分開……」加萊亞諾要說的其實是一切為欲造。歷史隨欲望而生,交代歷史本體便用本體論語言,直截了當,看得到的話,便接下了開宗明義的坦蕩蕩。

在其筆下,阿當和夏娃可能是黑人,太陽負責分配膚色,白人也是黑人變的;然後有火,有美。「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的實義,難道不是「吃還是被吃,獵還是被獵,這是個問題」嗎?《鏡子》作者還引用蘇美爾古語為啤酒開脫﹕「啤酒沒有錯,錯的是路。」(喝了酒的人迷路原因「大剖析」)神話在歷史中,歷史便是迷思。

中國讀者看《鏡子》最有感覺的初段文字,未必是其析述《孫子》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或《老子》的「大兵之後,必有凶年」,倒是其對黃河的釋義抒意﹕「中國最可怕的河流之所以叫黃河,或許是因為一條瘋狂的龍,或許是因為人的瘋狂。」可會觸目驚心?

寫墨西哥版「耶穌的復活」

在「大男人的誕生」條目下,寫的是潘多拉神話及夏娃為禍說;「耶穌的復活」,竟是墨西哥版:是蟋蟀把耶穌喚醒,老鼠咬破棺木讓他出來的。黑奴的解放,則以1840年美國官方一次人口普查,發現自由黑人的瘋狂數據為敘述起點﹕「在俄亥俄州三十九個城市和紐約州的二十個城市中,黑人瘋子的總數超過了所有黑人之和。」不可信的調查結果卻是官方信奉的真理,直至「林肯解放了黑奴,打贏了內戰,丟掉了性命」。

我們能否視《鏡子》為又一部南美魔幻寫實小說呢?也許可以吧,歷史小說化,小說歷史化,虛構與現實之間的界線太模糊了,有什麼不可呢?但它特別的地方,在於全書由每段二、三百至千餘字的段落組成,每段都可視為一篇極短篇歷史故事,筆鋒有時冷峻,有時幽默,有時曲折轉進,有時一針見血。它把在正史中好像已很清楚交代了的事件,透過斬件重排,重新鬆動起來,把可能被隱藏的部分,置入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拉張空隙,令游走於字裏行間的讀者無法不一想再想,而且最重要的,煞是好看!

香港簡史如果寫成這樣,梁振英、陳茂波和林奮強的事情,也會變得這樣好看的!我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