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2日星期四

蔡子強: 新亞.狂舞——從桂林街唐樓到便利店門外




「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

亂離中,流浪裏,餓我體膚勞我精。

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

千斤擔子兩肩挑,趁青春,結隊向前行。

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


近日,受人所託,與幾位新亞校友構思一些講座,好讓同學多一些角度去認識和體會薪火相傳的新亞精神。這樣的一個任務,今天別具時代意義,總不成以後提到新亞院歌以上幾句歌詞,只讓師弟師妹想起那個在立法會上大放厥詞的厚顏局長。

除了那個局長,新亞精神理應有更好註腳

如何可以為前述的新亞精神,添上多一點時代氣息,找到新一代的註腳?

究竟在今天中環價值至上、搵錢大過天的香港社會,有哪些新亞人仍能夠體現「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的那份浪漫而又樸實的情懷?

在「腦震盪」的過程中,大家忽然靈光一閃,想起近日好評如潮的電影——《狂舞派》,它的導演黃修平,原來也是新亞人。

電影描述主角阿花,是個從小到大每天一張開眼就想覑跳舞的少女,就連考入大學,也是為了要擺脫家庭,加入大學裏的舞蹈隊,一心一意的跳舞。在大學裏,她認識了一個外形和行為都極之「騎呢」的男友阿良,他是留班多年但卻致力把太極發揚光大的太極學會會長。他被阿花吸引,於是想盡辦法追求她,他向阿花表白時說,別人跳舞的時候都很「chok」,唯有她全心全意的跳,不但臉在笑,連手腳都在笑,就是這種單純和專注,讓她很動人。阿良其實曾經因為犯事而被判監,在獄中巧遇太極師父而被點化,由好勇鬥狠的街頭惡少,蛻變成為今天我行我素、不理世人目光的怪人。飽歷世情的阿良,就這樣在旁扶助阿花成長。

但是追求理想的過程總有挫折,總會慢慢認識到「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阿花的街舞團隊,輸了給對手Rooftoppers,隊友們都垂頭喪氣,失去自信,阿花更因腳傷而要依靠輪椅代步,就在這個躊躇不決的人生交叉點,對手Rooftoppers走來詰問阿花說:「How far would you go for dance?」(為了跳舞,你可以去得幾盡?)她被問得聲淚俱下,說自己無論工作、上課、睡覺和洗澡,都想覑跳舞,但如今腳傷,還可以怎樣?Rooftoppers隊長聽後把右腳褲管扯起,原來那竟是一隻義肢﹗他更把它當場拆下,並即時表演了一場單腳勁舞!那一幕真的讓我十分震撼,也讓我十分感動。

為了理想,不惜顛沛流離

《狂舞派》的導演黃修平,以及其拍檔,本片的監製陳心遙,在報章訪問中提到自己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畢業生,一個念藝術,一個念人類學。畢業後,兩人並沒有「跟大隊」,投入下海從商的時代洪流,反而堅持從事藝術創作,甘心過覑顛沛流離的生活。即使是幾年前,他們仍然沒有自己的辦公室,需要經常四周飄泊,席地度橋,例如晚上在理工大學的7-Eleven打躉傾劇本。

也就是在這裏,當兩人度橋時,赫然發現一班「舞林高手」在便利店門外跳舞,打聽之下,才知道因為他們在校內不獲接納,不獲批場地排練,於是只能乾脆隨便找塊空地便練舞,結果,反而因此匯集了五湖四海、臥虎藏龍的舞林中人,看過《狂舞派》一片的朋友便知道,這正是這套片的劇本原型。

為了理想,不惜顛沛流離,在7-Eleven傾劇本,在街頭練舞,這讓我不期然想起新亞當年創校時,在深水桂林街的艱辛歲月。

很多人都知道,新亞當年是由一群南渡的中國知識分子所創。當時大陸山河色變,在共產黨執政下,傳統中國文化有被連根拔起、徹底摧眦之危,錢穆、唐君毅、張丕介等幾位知識分子,希望能為中國文化保留一點血脈,便在香港這塊中立於國、共兩黨之地,成立新亞書院,希望以教育來報國,復興中國文化。

桂林街的艱困歲月

當時處境十分艱困,根據《桂林街的新亞書院》一書的回憶,新亞只能在深水桂林街的一棟舊唐樓,找來三四樓的6個單位,建立十分簡陋的校舍,這裏已經包括了教室、辦公室、學生宿舍,以及錢穆、唐君毅、張丕介3位老師的住所,圖書館更是想也不用想。當時新亞入不敷支,幾位老師不單時而暫緩領薪,更時而以自己稿費補助書院,甚至張丕介先生不惜拿了夫人的首飾去抵押,而唐君毅夫人則接些家庭工藝來幫補。但縱然如此,當來自窮等人家的學生負擔不起學費時,校方還是以各種名目,如讓學生做清潔、文書等工作,甚至索性乾脆豁免,讓高達八成的學生獲免學費。新亞就是在這樣一個捉襟見肘的局面下,艱苦經營,但無論師或生的志氣都十分高昂,因為他們自覺為承傳中國文化,肩負了一份神聖使命。同學在學校學習晚了,便索性在學校的樓梯轉角處睡覺,錢穆先生回校時,甚至要小心跨過他們的身軀。

這就是「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亂離中,流浪裏,餓我體膚勞我精。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千斤擔子兩肩挑,趁青春,結隊向前行」的新亞精神之背景。大家也可以領會到,為何由一個家業萬頃的權貴,搬出新亞院歌,與那些當年幾無立錐之地的新亞先賢自比時,會被一眾新亞校友視為一種褻瀆。

半個世紀之後,教育已經沒有當年那般艱難,但堅持理想卻仍舊不容易。黃修平和陳心遙為了開戲要四處尋找資金。4年前,兩人充滿熱誠拿覑劇本向投資者游說時,卻聽到如「香港人拍跳舞片邊度得」、「技術邊夠荷李活」等冷言冷語,最後才遇上伯樂,受到Golden Scene的出品人曾麗芬所賞識,再加上取得「香港電影發展基金」資助,才可排除萬難開戲。

生活,是可以有另一種態度

黃修平說,他們很想開拍《狂舞派2》,但最終若要成事,便需要觀眾入場,有第一集的票房作支持,才能開戲。截至禮拜日為止,該片票房只有約350萬,距離500多萬的成本還有一段距離。今天進入上映第三周,但究竟會否還有第四周?視乎未來幾日該片的票房表現。

為此,筆者在這裏也盡一點綿力,不單向新亞人,也向讀者「鲻身推介」這套電影,因為那不止關乎新亞精神,也讓大家看到,除了搵錢,除了追求名成利就之外,生活,原來也可以有另一種態度。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