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3日星期日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但開風氣不為師——訪問黃毓民



孔誥烽

這十年來香港激進力量的聲音日益壯大。二○○八年,被主流媒體封殺的罵人王毓民代表社會民主連線出戰立法會以高票當選。自此以後的二○一○年五區公投、社民連分裂毓民等帶領支持者促成人民力量的誕生、二○一一年區選人力追擊民主黨、二○一二年立會拉布、立會選舉人力打正激進本土民主派大旗勇奪三席等政壇事變,全部都與毓民有關。

梁家傑曾呼籲泛民要與「毓民主義」切割,曾鈺成也議會出現「毓民現象」。一個政治人物能成為「主義」與「現象」,上升到托洛斯基和厄爾尼諾的高度,在香港恐怕只有毓民一人。

最近毓民單方面宣布退出人民力量。一認為的出走,源於某位在輿論和財力上均一直支持人力的網台老闆,不滿交了他不喜歡的新朋友(包括一位本土理論大師和一位新紮多媒體奇才),導致人力不少成員給壓力,希望他與這些新朋友交。現在雖不隸屬任何政治團體,但他的下一怎樣走,肯定仍會是影響正處十字路口的香港政局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我在上周回港,立刻帶滿腹疑問,跑到在立法會大樓的辦公室問個究竟。

孔誥烽 ﹕黃毓民

言論空間漸失 激進力量奮起

你現在不隸屬任何政治組織,是覺得孤獨了,還是自由了?

一直都孤獨,沒什朋友……李敖以前有一句話是樹敵為樂、交友為苦,對我們年輕時的發,是做公共事務、做傳媒,就是樹敵為樂、交友為苦。如果你寫評論,這個打電話來不要罵太兇,那個打電話來遷就一下,就沒有什好寫。我做了幾十年傳媒,什都做過,記者、編輯。要保持言論獨立,就一定是沒有朋友。

從八十年代到現在,你觀察到香港媒體生態有何變化?

八十年代大家關心香港前途,一下子出了很多評論人。林行止與先生寫的《明報》社論,都很有分量。那時報紙的評論、社論是很有地位的。我也在《快報》日寫一個講兩岸政治的專欄,叫黑白集,筆名道,後來也寫《快報》社論。

那時我們最擔心的,便是傳媒的發展,所以我才在一九九六年搞《癲狗日報》,試探回歸後言論空間的底線。一九九七年之後看到有些自我審的情出現,有些刊物停刊。比較有震撼力的是李怡的《九十年代》停刊。

我自己耳聞目睹的是,共黨在九七年之前對媒體管理人和老闆的統戰,已經大部分成功,你有何辦法不就範?

那你和大班封咪,算是很具指標性的事件。

對。那時主要是我和大班在二○○三年天天叫人七一上街倒董、反二十三條。之後我便被商台封咪。一九九七年之前中共是用軟性的統戰方法,二○○三年七一大遊行後,共黨改變對港政策,在政治局設立港澳小組。從那一日起,言論空間變一直收縮。

是不是因為言論空間消失,所以決定要參政?

我這個人一直沒有什計劃,大部分時間都是做傳媒。二○○四年封咪之後,離開了香港七、八個月,回來已經沒主流媒體找我。

二○○五年我太太開牛肉麵。我賣麵時一些離開了民主黨的少壯派,如陳偉業、陶君行等來找我,他們還有阿牛、長毛等要成立社民連,找我加入。我當時百無聊賴想,為何香港那右的社會,不能有一個在政治光譜左一點,屬於社會民主主義的政黨?

結果這個中間偏左的政治力量真的成形。社民連在二○○六年十月成立。我們在二○○八年立法會選舉拿到三席,十五萬票。但跟便分裂,分裂的主因是我跟大(陳偉業)與陶對民主黨的立場南轅北轍,毛哥(梁國雄)這位老人家又無可無不可,於是便分裂。但分裂便像細胞分裂,催生了人民力量。

人民力量現在不算分裂,而只是我離開。人力也不是一個政黨,是由幾個組織結成的選舉聯盟。我本來沒打算再組黨,但大退出了社民連的幾百人像無主孤魂。政改之後選民力量提出向民主黨票債票償,我覺得很好,正是我們需要的。當時前因為劉慧卿加入了民主黨,也需要重組,於是前社民連加前,加選民力量,加泛藍,便成了人力。我當時剛好在搞普羅政治學苑(Proletariat Political Institute),便以普羅的名義加入。

普羅政治學苑的大計

普羅是在社民連時代已經出現的?

最早的構想是社民連要搞個黨校。但後來因為分裂沒搞成。但我在社民連後,自己的規劃是不會再搞政黨。就算是人力政黨化,我最多是這個政黨的一員,代表它參選,成為它的一個icon,選舉去撐場,我無問題,但我一定不會參加組織工作,因為我要專心辦學,搞好普羅、搞好MyRadio網台,這是我未來十年八年要做的事情。

在籌劃普羅時發生了很多事,我要打官司,亦有很多人事紛擾,所以拖到今年年底才可開課。我也要擴大MyRadio網台,今年七一我們會首次宣傳這個網台的主張「本土、民主、反共」。

所以網台、教育、出書會並行?

對。我在議會工作,當然會盡力做,繼續發炮人。但做好文宣論述很重要。激進政治力量,組織動員的資源不多,所以一定要靠文宣論述。在社民連時代和人力時代的兩個立法會選舉,我們都是文宣取勝。在社民連時代,我提出的口號是「沒有抗爭、哪有改變」。到去年就是出了「偽民主派賣港實」小冊子,印了十幾萬本,整個選舉主軸就是狙擊民主黨。很多人覺得文宣沒用,這是錯的。

但以後的文宣論述,會跟什政治力量結合?

我們的口號是「本土、民主、反共」。個關鍵詞都會有相應的論述。本土論述,陳雲的當然最完整,雖然我不是全部都同意。我們有陳雲做MyRadio的《本土論壇》節目,我們也準備在個星期六做文化沙龍,找人做公開講座,如本土電影、本土文學。我自己最有興趣的是本土報業史。我們也會搞一些班,主要是培養人才,有些是較practical的,如企業培訓班,教授PR、溝通、媒體的班。另外亦有一個一年課程,給年輕人學習政治理論,學習香港現有的政治光譜、生態。課程亦會包括公共政策研究、媒體生態、地區工作,還有選舉時的campaign management,最後一部分是溝通技巧。一共七個範疇。由於我們已不屬任何政治組織,所以這個不會是黨校,而是有教無類,公開招生,學生也要經過我們面試。

激進力量與佔中

香港的激進力量,過去幾年有無因為多次的分裂而變弱?

有人過去的分裂,像細胞分裂。看數據激進派是沒有變弱。社民連分裂後好像變弱,剩毛哥一人,雖然嚴格來他們應該還有一兩人有機會選得上。但看數據,二○○八年社民連拿十五萬票。二○一二年,人力拿十七萬、差不多十八萬票,加社民連的總得票,有二十七萬,比起○八年,整個激進派增加了十二萬票。哪個政黨派別的增長有那大?現在年輕人投票愈來愈多,十八至二十五組群投給激進派的,超過一半。五十以上的,則投給民主黨民建聯佔多數,所以我對整個進民主力量的前景,是十分樂觀的。

我不擔心激進派的發展。但有很理解政治的熟朋友,我常常想在激進政治組織搞黨民主化和制度化不對。各地的激進政治組織,都不能黨民主化,要靠一個魅力型領袖,沒有這種人便會潰散。但這種人通常一定獨裁。所以我很「大鑊」,因為我獨裁無膽,民主又無能,所以搞成這樣。

但這不等於我過去做的都白費,所謂但開風氣不為師。現在已有兩個激進力量「社民連和人力」,講得難聽一點,都是我生出來的。我阿Q一點講,我鼓動風潮,已經完成責任,以後看他們造化,不關我事。我以前做電台時鼓吹的東西,我全都在自己做議員時做到了,搞了公投、也拉了布。

你怎樣看最近有關政改和佔中的討論?

我們先不要那早做判斷,但可以看看現有的事實,根據這些事實推測未來的發展。第一,你們佔中是要累積跟共黨談判的籌碼,即是最後一定還是要談判。第二,你們政改要在基本法和人大決定的基礎上,接受提名委員會。佔中和真普聯,都只提二○一七年特首選舉,不談二○一六年的立會選舉,那搞什?對於激進派來,還有什參與的空間?

整個佔中,都是要排除激進派。像上一次商討日,見到的都是熟口熟面的社運團體和泛民。這些人過去做了幾十年,有辦給你看。這次不同的,是有三個頭上有道德光環的出來搞,不是政客。這樣搞,可能會為泛民在二○一六年的選舉敗部復活製造基礎。但上次選舉,民主派其實沒有大敗,如你看得票,大敗的是民主黨。公投派如人力、公民黨是大勝。另外勝利的范國威、張超雄等,全部都是相對激進的。

那激進派應該怎樣面對政改與佔中?

我現在不知道人力、社民連的取態,這是很關鍵的。我自己就沒有什影響力,我主要退居論述與訓練,不會有太多參與。主要看這兩個政團取態。也要看今年七一。今年的氣氛跟○三七一有點像,當年倒董,現在倒梁。但今年七一好像沒有什訴求,民陣不敢公開打出打倒港共政權梁振英下台的口號,就沒有什意思。我會去擺街站,派單張,我的支持者會去遊行。

全民制憲,重新立約

你很熟識台灣,台灣成功的民主化、本土化經驗,香港有什可以借鑑?

民主化與本土化,必然結合。任何政權,都要在地的人民授權。沒有這個授權,便是外來政權。國民黨的政權,本來是外來政權,通過民主化便變成在地政權。他們有中華民國憲法,但裏面的增修條款,已經將中華民國主權限於台澎金馬地區。

我們提「全民制憲,重新立約」,被視為破壞基本法的革命主張。但這是我們一定要有的理想回歸本土,由香港人重定、修改基本法。就算是退一、退到底線,就是人大修改基本法,方向要按照香港人的意願去修改。這也是回歸本土,也在一國兩制高度自治的範疇。你不成,但不成為何人大可以關起門釋法?人大一紙便改了基本法,從三部曲變五曲。我要的是,只要民意壓力大,共黨又無法承受這個壓力,便能改,這個不是烏托邦。

從八○年代草擬基本法到現在,民主派的訴求,都是一直在後退。現在他們提的方案比當年雙方案還差。現在他們退而求其次,底線可能只求有一個泛民入場選特首便成。

當然現在不可以過早論佔中的成敗。無可否認,戴教授的agenda setting,和鼓動風潮是正面的。他帶起大家關注政改,也令建制派惶恐不安,要想辦法應變,這個作用是達到的,這個要給他credit

那你是否有可能參加佔中?

要再看看,我是很想參加的。

那應該找他們邀請你參加商討日。

但我害怕我一出現便會起哄。

哈哈哈,是你的仇家起哄,還是你的支持者起哄?

都有,我一去場面便失控,必然的,這是我的經驗。但問題不在這裏。我去的話為了什?如果訴求不一樣,你去搞局,沒意思。所以還要在看。

問到這裏,毓民也趕要去看眼科醫生。對於他以後的去向,亦只好耐心觀察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他仍在政壇,仍未心灰意冷,香港政局,便不愁沒衝擊和刺激。




毓民,現任立法會議員,普羅政治學苑創辦人。也是資深傳媒人,曾在多份報紙擔任過記者、版主和專欄作者,並任教於珠海書院新聞系。九十年代因主持電視節目《龍門陣》猛力批評時政和恨鐵不成鋼的民主派而爆紅,後來創立《癲狗日報》、在商台開咪,挑戰九七年後的香港言論自由底線,結果在二○○四年被封咪趕。二○○八年參選立法會,高票當選,開始從政,成為激進民主派的一個領頭人物。


孔誥烽,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著有Protest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Demonstrations, Riots, and Petitions in Mid-Qing China、《浮誇中華 大國雄起與香港主體的前世今生》等書。身在美帝心在香江,喜愛法國咖啡,亦熟悉法國的社會史理論,是終極離地的好高級中。矢志促進香港的進本土力量壯大,待他日香港達成城邦自治,便功成身退,老懷安慰地落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