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1日星期一

陶傑: 喜見法國出兵




法國出兵馬里,干預非洲之亂,全世界有識之士,都一致叫好。

馬里是前法國殖民地,一九六○年獨立。歷任的幾個土著特首,連名字都不須提,總之將這個地方「當家作主」得一塌糊塗。

法國殖民時代,馬里還可以。今天,馬里是全球最窮國家之一,七成人口,每天收入不足兩美元。


窮不要緊,像一切愚昧野蠻的民族一樣,馬里的黑人喜歡自相殘殺。近年馬里南北分裂,北方的黑人,被伊斯蘭的阿蓋達滲透,而且利比亞的卡達菲垮台,大量槍枝,流入馬里北部,叛軍準備將全國伊斯蘭化。

馬里的黑人特首,民選產生,名叫土雷,弱勢統治,頂不住北方的伊斯蘭恐怖勢力。這一次,馬里終於把黑人的「民族尊嚴」放下了,終於赤裸裸向「前殖民主義」的法國求救,要求帝國主義派兵,干預他們黑人的內政了。

馬里特首知恥近乎勇,不是壞事。但人家法國政府本來不想干預,總統奧蘭德,在巴黎嘆着紅酒,哎呀,明明你們第三世界早已「當家作主」,你們自己低能,亂起來,關我屁事呀?還來抱我的毛腿,叫我出兵?哈哈,你們知不知道法國白人的士兵,一條命是很貴價的,為什麼要為你們部落內鬥賠命呀?何況我們帝國主義,很壞的噢,引入外國勢力,公然做漢奸,不,黑奸,挑,不怕傷害了非洲人民的脆弱感情呀?

馬里苦苦哀求。法國本來不搭理,後來看看地圖:馬里北部,毗鄰尼日爾,尼日爾盛產鈾,一旦馬里北部變成阿蓋達地盤,非洲就會進一步伊斯蘭化。看在鈾資源份上,法國一面在心中詛咒非洲黑人的令壽堂,在掌聲中,一面派出軍隊。

這是西方帝國主義文明再度征伐野蠻之戰,意義與澳洲限制奶粉銷售一樣重大。

我厭惡政治,但我嚮往美學。電影「北非諜影」,發生在法屬殖民地的北非,電影「情人」,是法治時代的越南,畫面美得不得了。因此,雖隔岸觀火,我誠祝法軍旗開得勝,而且打贏了,不要那麼笨了,為了長期維穩,要留下來。
 

陶傑: 驚慄宗師

大導演希治閣的傳記搬上銀幕,由英國首席性格明星安東尼霍金斯出演希治閣,海倫美蘭——也就是演過英女皇的那位——演希治閣的老婆。

名人傳記拍成電影絕不討好,像侯活曉士,即使由李安納度來扮演,票房也很一般。名人之中,以總統和將軍還有點把握,若由電影導演來拍另一個前輩導演的事跡,在電影史上沒有試過,因為感覺上太 in,也就是小圈子。

但精於市場計算,荷李活沒有把握的事絕對不做。安東尼霍金斯和海倫美蘭演一對導演夫婦,令人期待的也許不是希治閣,而是兩人的演出。

因為希治閣其人在銀幕下是光頭肥佬一名,表情木訥,毫無魅力。接受訪問,說話咬字一團團,並無今日演說之抑揚頓挫。

八十年代初期,希治閣出席奧斯卡頒獎禮,老拍檔占士史超域上台頒授他終身成就獎,講了一大堆讚美話,鏡頭移過去,年過八十的希治閣坐在主家,面部全無反應,四座觀眾熱烈鼓掌時,希治閣靜靜地坐在那裡,成為一尊佛像。這個年紀,看來是老人痴呆症,但希治閣的魅力,反而此時爆發:他的沒有表情,不就是他的實力所在嗎?那一刻觀眾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痴呆,還是高人不露相。

拍希治閣的一生,無甚戲劇性,因為此君才華橫溢,戰前在英國拍默片起家,第一個把心理學帶進電影,戰後去荷李活平步青雲,電影語言在希治閣手上成一家之大言。

從來沒有人想過鏡頭可以這樣說話,剪接可以如此詮釋,希治閣之偉大,是把電影從外在的世界,引進人性內在最陰暗的角落。如果史提芬史匹堡是太空人,帶觀眾升上七重天,那麼希治閣是潛水家,把我們挾進海底探射燈照不到的深淵。

因此,拍驚慄大師,選材要小心。這部戲不把希治閣從五六歲講起,避重就輕,只說大師在一九六○年拍「觸目驚心」時的生活。

「觸目驚心」是希治閣佳作中之極品,打破電影法則。譬如女主角珍納李演一個虧空公款的銀行女職員,夾帶私逃,電影不到三分一,已經在汽車酒店被殺。就像一盤棋,剛下了五分鐘,雙車就被抽掉了,觀眾很好奇,看希治閣如何把一部沒有女主角的、也沒有英雄男主角的戲,也就是一盤殘局,舞到終場?

當年「觸目驚心」真是藝高人膽大,浴室刺殺的一場,剪接如天女散花,黑白色彩絢爛,是電影課程的必修課。希治閣從此攀上事業的高峰。

「觸目驚心」以後,觀眾都以為驚慄片到此為止了。但希治閣搖身一變,拍出了「鳥」,破天荒用一群烏鴉做主角。那時沒有電腦特技,希治閣沒有用電腦組裝一隻老虎的李安之幸運,烏鴉都是實物,如何聽候差遣?消息一公布,本身就充滿懸念。希治閣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希治閣的電影,捧紅了金髮系列:珍納李、嘉利斯姬利、金露華,大師承認:他喜歡金髮的女人。但希治閣拍戲生涯,從沒有與金髮女主角鬧出緋聞。相信他因外表不夠吸引,或有點自卑,與金頭髮美女保持柏拉圖精神的距離。或許心底有意淫,但化在鏡頭之中,危險的慾念昇華為安全的藝術。

希治閣構思殺人橋段,顯示他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理性精確,感性必受壓抑,但這個奇人兩樣都駕馭得爐火純青,你說怎不是天才?

希治閣的名言,說他起用的演員:「他們都是牲口」( They Are All Cattle)。這句話很難譯,因為 Cattle在英文裡較為中性,並無羞辱之意,中文的「畜生」可不得了。這句話,後來香港的一位電影大亨也時時用來做口頭禪,驅使片場裡的演員,大亨看透了水銀燈下一切都是虛榮,錢不必給那麼多,只給點飼料,餵飽就得了。
希治閣的電影一部比一部驚奇,「西北之北」當年香港上映,加利格蘭一套灰藍色的西裝,手工之精雅,令人讚嘆。這是銀幕上穿西裝最優秀的男人,此片之後,無人可以突破。至於那四個偉人總統的山頭,希治閣本來想申請實景拍攝,不獲批准,結果在片場搭出來。今日大陸的橫店與佛山,不也以電影片場而誇口?五十年前「西方先進國家」早已有了。

後來的「諜魄」比較失望,但無改大師的地位。七十多歲之後,希治閣漸放下導演筒,像一頭獅子,他知道他老了。

希治閣當年宣傳「觸目驚心」,發明很多新玩意,像下令戲院,電影開映之後,即使持有戲票,遲來的觀眾不准入場。因為看少了頭十分鐘,女主角在鳳凰城與有婦之夫幽會的那場對白,就不可能了解她被殺的深層原因。況且遲到入場也缺乏誠意,倒不如敬請移玉步好。

當年的美國觀眾有知識,所以荷李活電影靠內涵而不是靠特技的花樣。謀殺和懸疑,在希治閣手上,就像水墨到了張大千和傅抱石這輩,已經玩盡了。
後來的編導,不論再天才,「扭計」如何刁鑽,永遠超越不了希治閣這如來佛的掌心。這樣一來,他在終身成就獎歡呼聲中紋風不動的坐姿,撲克臉般空白的表情,便如佛家的禪定,而不是痴呆,或許到了這等境界,生死界線不遠,希治閣之不言不語,即是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