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5日星期六

鄭培凱: 漢高祖殺韓信

漢高祖劉季(劉老三)出身寒微,和後世的朱元璋、毛澤東的經歷相類似,都沒有世業累積,卻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最終得以打敗強勢的對手,統一天下。這些開 國君主面臨的時代環境雖然不同,性格則有相似之處,在受屈的關鍵時刻,從不逞強鬥狠,願意合作妥協,接受帶有屈辱性的條件與安排。他們都深刻理解孟子所說 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生活實踐中,流露出一種流氓無賴 式的英雄本色,能屈能伸,高瞻遠矚,以退為進,吃一塹長一智。一旦佔了上風,則言而無信,一切承諾都成了廢紙一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天翻地覆慨而慷, 百萬雄師過大江,卒能成就大業。

漢高祖平定天下,置酒洛陽南宮,大宴群臣的時候,曾經叫大家暢所欲言,說說自己成功而項羽失敗的原因。群臣看到高祖心情不錯,也就大膽放言,說了一通「陛 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的實情,卻歸結到項羽「妒賢嫉能」,又不懂得與人分利,而高祖則不同,採取人人得利,「有飯大家吃」的策略,所以得到眾人擁 戴,天下歸心。高祖聽了,龍心大悅,卻要表示還是自己本事高明,懂得用人,而且懂得如何用人,是這麼說的:「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 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 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高祖總結他勝利的經驗,歸功於三個「人傑」:出謀劃策的張良、組織經營的蕭何、攻城略地的韓信。

稱讚歸稱讚,漢高祖用人,真的能夠推心置腹,完全與項羽不同,不曾「妒賢嫉能」嗎?非也,非也。劉季與項羽對人才的態度,在本質上都有「妒賢嫉能」的傾 向,然而期間有很大的不同,有程度上的不同,也有時機上的不同。項羽直不籠統,自以為是,容不得別人強過自己;劉季則城府很深,能夠審時度勢,看到別人強 過自己的時候,就想方設法,為己所用。在楚漢相爭、逐鹿天下的時刻,項羽是叱咤疆場的蓋世英雄,絕不相信天下還有超乎自己的能人。劉季則不然,知道天下能 人輩出,奪取天下不僅靠的是一己的英雄蠻力,還得運籌帷幄,調動一切有利因素,才能達到最後的勝利。韓信是個軍事天才,茅坤在《史記抄》裏譽之為「兵 仙」,說古代兵家之中,「當以韓信為最」。漢王聽了蕭何的建議,拜韓信為大將,是從利於奪取天下的角度考慮的;封韓信為齊王,是滿懷怨恨的妥協,是不得已 的舉措,充滿了嫉恨。用韓信,則可以打敗項羽;不用韓信,則勝負難言。因此,一定要做出選賢與能、禮賢下士的姿態,滿足韓信的要求,讓他「分利」。一旦天 下底定,漢高祖對待韓信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

漢高祖取得最後勝利之後,因為嫉恨韓信的軍事才能,怕他叛變,就接二連三,利用不同藉口,變更封地,逐步剝奪了他的兵權,貶為形同軟禁的淮陰侯。漢高祖曾 經和韓信聊天,談起諸將領兵作戰的能力,就問韓信,「我能帶多少兵?」韓信回答,「陛下不過能帶十萬軍隊。」漢高祖再問,「你呢?」對曰:「多多益善。」 高祖不禁笑起來了:「你多多益善,怎麼被我抓起來了呢?」韓信一聽高祖的口氣不對,知道自己越了界,矜誇己能,犯了大忌,趕緊回答:「陛下不能將兵,而善 將將。……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我們無法知道韓信問答的聲音,是強顏歡笑,還是帶着顫抖的畏懼,但是,這裏透露的消息很清楚,漢高祖容不得韓信炫 誇己能。韓信最後說高祖是「天授」,顯然是拍馬屁,也帶着「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的委屈。

漢高祖貶韓信為淮陰侯的過程,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實在不怎麼忠厚。而韓信的委曲求全,也顯得蒼白無力,毫無大將風度。或許這就是開國功臣的下場:打天下 時可以稱兄道弟,道義相許,一旦天下底定,皇帝登基,建立了絕對的權威,君臣之別開始涇渭分明,功高震主,就一定死無葬身之地。韓信收容了過去曾是項羽大 將的老友鍾離昧,引起漢高祖的不悅,再加上有人上書,告韓信謀反,漢高祖就假借巡狩之名出兵。究竟是甚麼人上書告發,史書無載,可是從《史記.彭越列傳》 所說的「呂后乃令其舍人彭越復謀反」,可知所謂彭越造反,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上書者只是執行呂后一手策劃的陰謀詭計。也許上書告發韓信謀反,也用的是同 樣的策略,至於漢高祖知不知道內情,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從韓信的反應,我們可以確知,他絕無反叛的意圖。韓信自己覺得是清白無辜的,想去謁見高祖,心裏卻不太踏實,怕被抓起來。有人給他建議,說可以把皇 帝討厭的鍾離昧殺了,皇上一定會高興,就沒事了。韓信去找鍾離昧商量,被鍾離昧罵了一頓,說,就是要殺我,拿着我的人頭去獻媚。大概還說了幾句難聽的話, 甚麼「公非長者」之類,然後就自刎了。韓信拿着鍾離昧的人頭去謁見高祖,顯然是背着「賣友求榮」的屈辱來獻媚的,沒想到,高祖卻下令武士,把他綁了起來, 關進囚車。韓信不禁仰天長嘆:「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烹)!」

韓信說的「果若人言」,指的是從前蒯通勸他叛漢的一段話。當時天下未定,韓信佔領齊國為齊王,蒯通勸他另立旗幟,三分天下,韓信不聽,認為漢王對他解衣推 食,他怎麼可以見利背義呢?蒯通就說了越王勾踐的事迹,給他分析形勢:「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烹)。……且 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 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蒯通指出的文種、范蠡下場,《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有這樣的話:「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戰國以來 流行的俗語,也可說是民間流傳的政治智慧。《韓非子》作:「狡兔盡則良犬烹,敵國滅則謀臣亡。」《淮南子》則說:「狡兔得而獵犬烹,高鳥盡則強弩藏。」

韓信這個軍事天才,缺乏政治智慧,又盲目相信漢高祖的胸襟,以為開國功勞是自己的保險。再獻上鍾離昧的人頭,更可表露自己效忠漢朝的心迹,賣友求榮,委曲 求全,實在可憐,又復可鄙。郭嵩燾的《史記札記》說,「信斬鍾離昧以謁漢王,最為無理,儻亦所謂迷亂失次者耶?」是懷疑韓信害怕漢高祖,已經心神大亂,做 事顛三倒四了。對於韓信到了身陷囹圄,才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郭嵩燾說:「韓信之伺敵間,可謂神矣,獨於高祖所以駕御之術,身入彀中而不知。可見高祖之深 機,以韓信之知能亦無從窺見其崖略,操之、縱之、予之、奪之,惟所欲為,至於縛載後車而始悟。嗚呼,高祖操機術以牢籠天下,殆亦曠千古而無對者與!」

韓信貶為淮陰侯,過着如同軟禁的日子,還不是他命運的盡頭。最後是呂后跟蕭何設計,讓蕭何把他騙進宮,「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而且滅了韓信的 三族。漢高祖聽說殺了韓信,《史記》是這麼記載的:「且喜且憐之。」後世讀史的學者,對此多有評論,有的說「五字寫盡漢王心事。」有的說,「亦知無辜受戮 為可憫也。」乾隆爺則從皇帝角度,提出另一種看法,不太在乎韓信是否死得冤枉,而是批評呂后,是牝雞司晨:「韓信之冤與否姑弗論,然高祖在外,而呂后公然 族滅大臣,回亦弗問,牝雞司晨,成何國政?」

看來,開國皇帝就是這麼做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就是執行這樣的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