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5日星期六

雷競璇: 鄭所南《墨蘭圖》



最早知道有鄭所南其人及《心史》一書,是讀陳寅恪詩,一九五三年九月陳先生開始寫作《論〈再生緣〉》,同月有《廣州贈別蔣秉南》七絕二首,其二如下:


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

文章存佚關興廢,懷古傷今涕泗漣。


詩中第二句所說,就是鄭所南將一生詩文彙成《心史》一書,收藏井中流傳後世之事,余英時解讀此詩,認為反照陳先生寫作《論〈再生緣〉》的心境。

然後,日前在香港藝術館的宋元明中國書畫珍品展上,看到鄭所南的一幅《墨蘭圖》,為之一怔。寥寥幾筆,雅淡高潔,非常悅目,中國繪畫講究神韻,此畫很能體 現這種味道。據場刊介紹,這也是鄭所南唯一傳世之作,七百年前的繪畫,流落日本,現在又展現我們眼前,也是一段特殊因緣。

鄭所南是趙宋遺民,在元朝統治下度過了下半生。他在歷史上並不知名,正史無傳,連他本來的名字後世亦無從查考,宋朝滅亡後他取名「思肖」,「肖」隱喻 「趙」,「趙」含「肖」而又以「肖」得音。他又自號「所南」,也是有所指,平日坐卧,都是背北朝南,歲時伏臘,必向南野痛哭,是個忠貞不二的遺民。他最知 名的事迹,是晚年將一生詩文彙成《心史》一書,放入一個鐵函,函內放石灰,灰內放一錫盒,盒內放他的手稿,然後沉放在蘇州承天寺的水井內。現代有所謂埋藏 「時間廊」的舉動,鄭所南可說是先驅,不過,他當時的心情極為悲痛,詩文多為懷念故朝指斥當時,不能不深埋以留待後世,這和如今投埋「時間廊」的氣氛很不 一樣。之後,過了三百五十六年,蘇州大旱,僧人浚井,發現這個鐵盒,盒內文稿完好無缺,時為崇禎十一年。這是當時知識界傳誦的事,不少名士為之寫序,過不 了幾年,明朝覆亡,鄭所南的事迹和《心史》一書,在明遺民中再廣為流播。到了乾隆編纂《四庫全書》時,將《心史》定為禁毀書刊,民間不得私藏,但此書因為 刻本多,一直流傳至今。

對於鄭所南生平,後世所知不多,元朝陶宗儀《輟耕錄》中的記述,屬最早之一,裏頭也說到鄭繪畫墨蘭,其文如下:「工畫墨蘭,不妄與人,邑宰求之不得,聞先 生有田三十畝,因脅以賦役取,先生怒曰:頭可斫,蘭不可畫。嘗自寫一卷,長丈餘,高可五寸許,天真爛漫,超出物表,題云:純是君子,絕無小人,深山之中, 以天為春。」不過,陶宗儀沒有提及鄭所南沉放《心史》一事,看來他也不知道。

《心史》收錄詩集四卷,共二百五十首,另有雜文四十篇,對於取《心史》此一書名,鄭所南解說曰:「曰心史,毋乃僭乎?夫天下治史在朝廷,天下亂,史寄匹 夫。史也者,所以載治亂辨得失明正朔定綱常也。不如是,公論卒不定,亦不得當史之名。史而匹夫,天下事大不幸矣。我罹大變,心疢骨寒,力未昭於事功,筆已 斷其忠逆,所謂詩,所謂文,實國事世事家事身事心事繫焉。」寄意可謂深而遠。

《心史》所收,有〈墨蘭〉一首,可和現在《墨蘭圖》上面的一首並讀,該詩如下:


鍾得至清氣,精神欲照人。

抱香懷古意,戀國憶前身。

空色微開曉,晴光淡弄春。

淒涼如怨望,今日有遺民。

此詩傳達的感覺,和展覽中所見的《墨蘭圖》頗不一樣,應該是另一作品,沒有流傳下來。《心史》中有詠竹詠蘭詠梅詠菊詠揚州瓊花等詩作,應該都屬於他繪畫的題材,作品我們現在都看不到了,這一幅《墨蘭圖》也就顯得格外珍貴。

至於鄭所南的詩,用詞顯淺,易讀易明,但我覺得不是特別好,錢鍾書《宋詩選註》沒有收錄他的作品,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不過,他經歷了國破之痛,內心極度 悲戚,為之終身不娶,死前請友人書「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作為牌位,有此內心精神,筆下自然言而有物,讀來依然感人。他的詩文也緊扣時事,痛詆元廷,例如 元世祖兩次派水師東征日本結果都大敗,他寫了幾首詩斥責蒙古人應有此報,其中一首如下:

海外東夷數萬程。無讎於韃亦生嗔。

此番去者皆銜怨,試看他時秦滅秦。

藝術館展覽所見之《墨蘭圖》,原藏紫禁城內,上面有好幾個皇帝觀賞後蓋上的印璽,晚清時綱紀敗壞,宮中收藏被盜出外賣,後來溥儀做兒皇帝,將不少書畫帶到 遼東,滿州國覆亡,這批文物流失,《墨蘭圖》大概在這樣的亂世中流落到了日本,七百年前一位遺民筆下的作品,變作一幅「遺畫」,我們有緣重睹,能不感慨繫 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