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林沛理: 放手是成長的開始 




非洲例子發現,父母的放任不管往往能培養出具備領袖才能的孩子,舊智慧值得現代家長借鏡。

大有可能憑《林肯》(Lincoln)一片破天荒摘下第三枚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英國演員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在自己選擇的行業揚名立萬,相信是很多望子成龍的父母心目中的成功典範。他們也許會問,路易斯的父親究竟做對了什麼,栽培出一個能成如此大器的兒子?

答案是「在適當的時候放手」。路易斯的父親是英國桂冠詩人塞希爾.戴.路易斯(Cecil Day-Lewis),他最膾炙人口的作品《走開》(Walking Away)中,最後一段寫父母忍痛讓子女離開,蘊含養兒育女的大智慧,值得中國大陸的「一孩父母」和香港的所謂「怪獸家長」細讀:

更痛苦的分離,也不如它那樣

仍舊啃進我的心裏。也許這表明了

只有上帝才可以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

走開是成長的開始

而放手就是愛的證明

I have had worse partings, but none that so

Gnaws at my mind still. Perhaps it is roughly

Saying what God alone could perfectly show

How selfhood begins with a walking away,

And love is proved in the letting go.

放手不是不管,只是要子女成才,就要放手讓他們犯錯、犯規,甚至犯險;因為犯錯、犯規和犯險是塑造個性和建立自我(character building)的最有效方法。痛苦比快樂教曉我們更多(Pain teaches us more than pleasure.),這個事實,每個成年人其實都心裏有數。以《槍砲,細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與《大崩壞》(Collapse)而廣為世界認識的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新作《昨天前的世界》(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中,也提出類似的觀察。

戴蒙德挾數十年的田野調查經驗與一絲不苟的資料搜集,向讀者提出一個問題:「我們能夠從傳統社會中學到什麼?」進步,難道不是一個有如時間般不斷向前展開的線性過程?《昨天前的世界》卻告訴我們,原始社會用來解決人類普遍性問題的方法,諸如扶養小孩、照顧老人和解決爭議,頗值得自豪於文明進展的現代人借鏡。

戴蒙德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發現,非洲的傳統遊獵採集社會(hunter-gatherer societies)沒有「children-safe」(保護孩子免於危險)這個概念,為數不少的領袖身上都有被火灼傷的疤痕。原來他們在幼兒期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玩火、玩利器,玩什麼都可以;父母極少干預和懲罰。這些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與危險為伍,常常弄得遍體鱗傷。可是,他們同時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長大後變得成熟、穩重,既剛毅果敢又深思熟慮,這些特質令他們成為眾人尊敬的領袖。哲學家尼采的名言「再痛苦難堪的經歷,只要沒有令你垮下來,就會令你更厲害」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似乎在他們的身上得到證實。

這徹底顛覆了父母應該把孩子「隔離到安全地方」(put children out of harm's way)的傳統智慧。為人父母(parenting)是一門高深的學問,懂此道者不僅可以作育英才,並且能夠造福人群,為整個社會、國家、民族,甚至全人類作出貢獻。可是,很奇怪,香港的正規教育(institutional education)對此關乎人類福祉前途的重大課題似乎無甚興趣。大學既無「為人父母學」一科,社會就自然缺乏「為人父母」的專家與權威的供應。於是養兒育女之道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禮失求諸野,「教人怎樣做父母」遂成暢銷書的一大品種。稱他們做「怪獸」也好,叫他們的孩子做「港孩」也好,可憐的家長一概不以為忤。只要學得家長之道的一招半式,他們於願足矣。

為人父母之難,在於一副血肉之軀突然被賦予「近乎造物者的權力」(godlike power),對另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喜怒哀樂,以至前途和幸福,操生殺之大權。卑微的人類要扮演上帝,就像低下的蒼蠅要做人一樣,難免自慚形穢,每天都在誠惶誠恐之中度過,怕的是自己今日一時的行差踏錯,會成為孩子將來的抱憾終生。倘若養兒育女有一種萬試萬靈、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one best-way approach),則天下的父母從此可安枕無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