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4日星期四

許知遠: 伊沙冷精神與中國 




伊沙冷學院發現自我的哲學曾征服美國,經濟狂飆後的中國會否迎來自我發現的時代?

討論會照例以此開始:「讓我們聽聽海的聲音,它和昨天有什麼不同。」

幾天來,我總在海潮聲中醒來,聽著一浪接一浪的拍打在黑色礁石上,力量雄渾又有一種疏離感。但與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聽海浪,又是另一番感覺。你閉起眼,聽到別人的呼吸與咳嗽,熟悉的海浪聲似乎又陌生起來,彷彿它真的說了些什麼,和昨天的確有點不同。你常有這種陷入幻覺的衝動,它既是誘惑,似乎也是一種義務。不過,還是一位華盛頓的政治分析者的感受恰當,在連續吃了幾天素食之後,他覺得海潮總在說「eat meat, eat meat」。

從舊金山驅車,沿加州一號公路向南開上三個小時,就來到Big Sur,伊沙冷學院(Esalen Institute)這裏。高大的桉樹叢裏供人冥想的木屋、陡峭懸崖上的溫泉、一個又一個Yoga課程、每日三餐的素食,連蜂鳥都特別肥胖。

最重要的是那些穿梭的男女。他們的穿著,純棉的、色彩斑斕,頭髮披散,打坐、分享,浸泡在懸崖邊的溫泉中,在草地上手拉手圍成一圈,到處都是印度、中國——從靈修到太極拳——所謂神秘東方的痕跡,冥想的圓木屋,偶爾有大麻的味道。

每個人都被鼓勵無拘無束,從穿著與身體上,也是內心上的,你要暢快的表達自己的內心——所有創傷、困擾、焦慮、不可告人的隱秘……

從一九六二年以來,這裏就是美國亞文化的發源地之一。這裏的每個人都有一打以上的軼聞:小說家阿爾多斯·赫胥黎是它的忠實擁躉,心理學家馬斯洛最愛驅車至此,瓊·貝茨與喬治·哈里森在此演唱,這裏的第一衛星電視系統是蘋果公司的創始人沃茲尼克建立的……

這些傑出、卻在當時實屬異端的頭腦塑造了Esalen學院,他們以不同的態度、從不同的方向,卻在一點上保持了一致——以宗教、民族為中心的主流價值觀已經瓦解,他們必須尋找到新的替代品。他們推崇來自印度的神秘哲學、中國的「陰陽」,他們要追求身體的?蒙——它也是解放一部分,他們要求成員們全面的分享,以便去除個人孤獨感……

這小小的學院創建時,美國生活正處在轉折時刻。沉悶的五十年代正在終結,在穩定與繁榮的表面,是整個社會深刻的厭倦。從這個年代最著名的一系列暢銷書名稱,你可以感受到這種情緒——《孤獨的人群》、《組織人》、《金賽報告》、《權力精英》、《豐裕社會》、《健全的社會》等無一不在表達一種對現行狀況的不滿,不管是政治與文化上,美國都被強烈的保守氣氛左右。在政治領域上,它是冷戰氣氛下的壓抑,而在社會與文化領域,他們感受到一個由消費主義塑造的新型大眾社會的興起,每個人在其中都感到面目不清,感受被壓抑。在政治與社會危機之下,是個人存在的危機。沒人比心理學家埃里克·弗洛姆更好的捕捉這種感受,他試圖把政治、經濟學、社會學混入心理分析中,讓美國人相信他們正生活在病態社會中——「十九世紀上帝死了,廿世紀人死了」。

它最終導致了六十年代的反叛。這個常被誤解的時代由兩種相互矛盾的力量共同塑造:一方面,它是高度個人化的,搖滾樂、性解放、嬉皮士的生活形態都蘊涵尋找個人新感受的衝動;同時它有高度公共化的一面,反越戰、民權運動從未停止,青年文化仍充滿了集體行動的慾望,他們閱讀薩特、馬爾庫塞、加繆,他們推崇個人快感、感到信仰的虛無,但仍在尋找一種強有力的思想,來替代瓦解的宗教與意識形態。

但到了七十年代,時代情緒迅速轉變。水門事件、越戰失敗、石油危機、經濟停滯,人們再找不到集體行動的動力,轉而向內尋找。就像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的描述:「現代主義的精疲力竭,共產黨主義生活的枯燥無味,喪失約束的自我的厭煩沉悶和政治無意義的漫長空洞的獨白,所有這一切無不在表明一個漫長的時代正在緩慢的結束。」

Esalen學院的影響力在七十年代達到頂峰,它的發現自我的哲學從異端變成主流,但成為主流也意味著衰落的開始。這個時代被批評家克里斯托夫·拉什稱作「自戀文化的年代」,人們對於改變社會喪失了信心,難以從公共角色中獲得足?滿足感與充實感,生命變得支離破碎。新的自戀意味著人們對個人自身利益的變化比對政治變化更感興趣,它達成了新的矛盾結果。一方面,他更私人化,另一方面,個體在一種親密接觸的小組中獲得公共性。人們渴望失去了天真的本能感情,卻反而在過度的自我意識中失去了天真。他不無武斷的判斷,代表資產階級的「經濟人」已然終結,「心理人」正在興起。

在今日的Esalen學院中行走,像行走在歷史遺跡中。它的創始人急切的想知道,他們昔日征服美國的方式是否可能給中國帶來變化。在冷戰的晚期,這家小小的學院曾是美蘇民間外交的重要參與者,在七十年代的莫斯科談論「心理分析」、「自我發現」是一樁小小的革命。但現在,中國是否到了一個談論馬斯洛的五種需求、心理解放的時刻,在埋頭發展了三十年的經濟之後,中國的「心理人」的時代正在到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