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野渡 : 寫給劉霞——荒謬時代的弱女子




十二月六日下午,突然在網絡上看到已失去聯繫兩年之久的劉霞接受美聯社記者採訪的視頻,鏡頭前的劉霞是如此孤獨無助,兩年來無盡的煎熬、折磨、等待,在她抽泣的眼淚中流露無遺,亦衝垮了人的心防。此際有慵懶暖陽跳躍在窗戶上,我卻心酸無比,眼淚也隨之湧了出來。

記憶中的劉霞不是這樣憔悴,不是這樣憂傷的。

五年前最後一次見到她,在同樣的冬日暖陽下,她把她的畫作和攝影作品一張張擺放開來讓我觀賞,然後微笑着看着我說:「艾未未來看到我這些作品時,對曉波大叫你家媳婦是個大才女呢。」記憶中這一幕如此的清晰,似乎只要我再敲開那扇門,又會聽到她那滿是孩子氣的得意聲音。

丈夫是生活的主要內容

在那天,曉波與我天南地北瞎聊天,她安靜地坐在一旁,眼中只有曉波,他便是她的世界。我和曉波談興正濃,半夜三點時她張羅好了消夜給我們吃,然後才去休息。這一幕是我最熟知的他們的生活場景,曉波是夜貓子,早上六點後才休息,有多少個夜晚我和曉波通過網絡語音交流時,都會在耳機中聽到她叫曉波吃東西的聲音,照顧好曉波,便是她簡單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

曉波被判刑那天,我打電話給劉霞安慰她說:「霞姐你不要擔心,如果讓曉波十一年後才從監獄出來見你,那是我們這些朋友的恥辱,也是我們所堅持的理想的恥辱。」她依然很平靜地說:「我相信他,相信你們,我等着他。」她理解他的丈夫,理解他「不是在監獄中,就是在往監獄路上」的選擇,然而,無怨無悔。

二○一○年五月,曉波被移送錦州監獄,劉霞獲准每月可以探監一次。劉霞知道,曉波的牢獄生涯中最開心的是在她探監的時候,如同曉波獄中給她的書信中所說的,「你的微笑,就是陰雨連綿中的一柄紅傘」,即使北京到錦州的距離大約五百公里,路途勞累,她仍堅持着,並且從不讓曉波擔心她在外面的情形。而曉波夫妻的朋友們也自發組織了「陪霞姐探監志願小組」的接龍行動,每次安排兩三個朋友陪她去,不讓她孤獨上路,大家爭相報名,一年的陪同探監安排很快就排滿了。

活在荒謬時代無形監獄

然而,能給孤獨的劉霞帶來人間一小點溫暖的火光也很快被無情的風雨撲熄。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沒有人會想到,一個政權會以最野蠻的方式對一個弱女子發起了戰爭。即使是在外交部發言人姜瑜宣稱出「法律不是擋箭牌」這句連點遮羞布都不用的流氓名言時,也沒有人能知曉等待劉霞的竟然是什麼樣的命運。

劉霞完全被軟禁起來,電話、網絡被切斷,每周只獲准在嚴密監視下外出一次購買生活必需品,以及探望她的父母,偶爾能見一下她的一位在體制內工作的閨蜜外,再無任何自由。她身為這個國家的公民,人身自由卻被非法侵犯和踐踏。她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政治犯,曉波在有形的監獄中,她在無形的監獄中,同時為這個荒謬的時代而承受苦難。

長期的軟禁生活使劉霞的身體大不如前,眼疾、背疾、失眠、神經衰弱等疾病不斷折磨,身心嚴重受創。軟禁生活亦讓劉霞本來就簡單的生活更加簡單,幾乎一頓飯兩包煙就過一天,或者看下書繪下畫打發時間,或者看着她親手為丈夫拍下的照片思念着他們相聚的每時每刻,或者獨自倚在窗戶抽煙,沉默仰望僅屬於她的這一小片天空。她的世界只有她的丈夫,而這個政權的世界卻依然容不下一個弱女子。

自由未到陪劉霞受煎熬

她現在生命中最快樂的事情是每月一次的探望丈夫,儘管被嚴厲警告不能談論除了家庭之外的事情,但是只要她牽起丈夫的手,所有蒙受的苦難就有了意義,因為她知道她是他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而他亦是她漫長暗夜永不熄滅的篝火。強權踐踏不了這亙古的愛意,正如曉波在法庭最後的陳述中向劉霞深情訴說的:「我的愛是堅硬的、鋒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礙,.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會用灰燼擁抱你。」他們的堅持打動了無數人,一位網友看了劉霞的美聯社採訪視頻後在Twitter上很感慨地說:「我又相信愛情了」。

然而,他們對理想的執著,對愛情的堅守,能打動無數普通人,卻打動不了鐵石心腸的強權。當代表了人類精英中的精英的一百三十四名諾貝爾獎全部學科得主聯名呼籲釋放劉曉波時,強權宣稱這是干涉了內政;當美聯社把劉霞的哭訴傳播到全世界時,強權推說不知情。指鹿為馬,裝聾作啞,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社會的現實。

在這個國度,只要一天自由還沒有來到,我們就與劉曉波、劉霞同受煎熬,每一個堅持良知的人都可能是下一個劉曉波、劉霞。

所以,還劉霞自由,還劉曉波自由,即就是還我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