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5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紅頸帝國




美國是沒有七座位保母車這種成行成巿行業,小學生上學都是坐一種泥黃色單層巴士,車身特別堅固,安全但不快捷,總是慢吞吞在慢線開著。它隨時隨地都可以停車,它一停,附近的車都得跟著停,學生一個接一個下來,看清楚都在行人路上了,黃巴士才開走。美國人有一個笑話:總統坐在他的林肯防彈大轎車裏,車隊沒有讓路給旁邊的黃色校車,總統火冒三千質問司機為什麼不停車,司機說「我們是總統車隊……」,總統馬上說,「去你的,校車上的都是未來總統」。

這就可以理解美國總統奧巴馬周五在康涅狄格州學童槍擊案後四度拭淚,天真活潑的孩子在滿山紅葉的初冬還未過聖誕便已倒臥血泊,二○一二年是極其心碎的肅殺寒天。美國的槍械管制沒有馬上因為血案而加強,雖然奧巴馬在四分鐘長的講話裏隱晦地說「大家應讓拋開政治,採取有意義的行動」,但人們都知道,當鮮血凝冷之後,槍支照舊流竄,共和黨不可能任由民主黨把個人擁有槍支的法例取消或收緊——這是所謂「擁有槍支的自由」,以共和黨的說法而言便是這回事。

槍械在美國很容易買,種類繁多,目不暇給;愈是往南部愈往西走就愈容易買槍,當然也愈容易給人開槍打死。買一桿槍不難,東北部大城巿可能要磨蹭一下,大概要跑五次警局才可以拿到槍證,南部就輕鬆多了,馬虎苟且,一張車牌就可以作為買槍證明,雖然要填通訊地址等等等等,可是買的和賣的都知這是走過場的戲,待到槍進了你口袋錢進了老闆口袋,走出店門海闊天空,人和槍從此消失。買槍是有竅門,要買所謂「大殺傷力武器」例如美軍用的M16或東歐盛行的AK47這類原裝衝鋒槍(assault rifle)很困難,這些都因為是可以自動連發,聯邦調查局看得很緊,每一桿都要有清楚的去處登記、目前在何人手中,店方壓力很大。若是這兩種槍的「運動步槍」型,即同一款槍同一類子彈,只是把連發功能改為單發,扣一下扳機發一顆彈,那是完全兩回事,監管就鬆垮得多。最近二十年,在大大小小槍擊案,兇徒若是持長槍,以這種「運動步槍」的次數最頻密。還有一點,就算「運動步槍」要改為全自動連發也容易,前一陣子電視台有節目講美國一家槍店的紀錄片,天天槍進槍出,都是客戶上門改槍,就跟上門買瓶汽水差不多方便。

建於槍文化上的國家

支持擁有槍械的美國人會說這是天生權利,於某程度來說此語非虛。美國是建立在槍支文化上的國家,美國有今天和槍有切肉不離皮關係,獨立戰爭開槍,南北戰爭開槍,一戰二戰都開槍,韓戰越戰也是開槍,兩次波斯灣戰爭是開槍,文化論者可以抬出一百部書一千篇論文論述美國槍的文化,這裏不擬贅述。我想說的是,為什麼美國開國二百四十年四個總統死在刺客槍下,八個總統以及不計其數的政客負傷,到今天仍未能禁制槍械。這固然有前述的槍械文化,但也有地域上原因,南部西部盛行槍械,是因為牛仔歷史,在德州生活過的都聽過Red Neck(紅頸)這類人,白人,大塊頭,開一架美國人叫pick-up的小貨車,車上一桿雙管獵槍。這種人千萬不要惹他,他們的上幾代很多是這樣天天帶槍上路,遇到看不過眼便來一槍,打印第安人打黑人都一樣。禁之不絕,是因為美國憲法修訂案第二條「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監理良好的民兵是保障自由國家的安全所需,人民持有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這是美國今天有二億五千萬桿槍流通的背景,僅比三億人口少些許。

不過,這些都是背景,不是主要因素,核心是一個勢力龐大組織「全國來福槍協會」,簡稱NRA。這個十九世紀成立的支持槍械組織財雄勢大,在政治捐獻尤其活躍。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後,NRA在聯邦層面用了極大努力游說讓民航機空中服務員帶槍上機,支出達二百七十萬美元。二○一○年中期選舉,NRA捐了七百二十萬美元給支持槍械的政客;從二○一一至二○一二年,NRA捐給共和黨議員約五百來萬美元,但用在反對民主黨人的卻超過一千萬美元。這條數三歲小孩都能看出端倪,NRA能夠在美國立法機關來去自如,就是無遠弗屆的金錢子彈擊倒反槍械的民主黨人,以及讓支持槍械的共和黨人吃得肚滿腸肥。

NRA 美軍火業守護者

NRA在網頁上開宗明義自稱是「美國憲法第二修訂案守護者」,其實NRA是美國軍火業的守護者才說得過去。美國每年依正式渠道出售的槍械約五百萬支,以平均五百美元一支,這是一筆二十五億美元的大生意,還不包括其後的子彈。槍店和槍械製造業養活大批人口,當然,更大的殺人生意是另一回事,比如製造戰機大炮的軍工產業也吃得滿飽的,中間的層層中介使得美國納稅人當了幾十年冤大頭——美國國防部辦公室買回來的咖啡杯,九十年代鬧出採購醜聞,一個索價二十五美元,一個鐵鎚要近百塊錢。這些巨大的生意後頭是巨大的分贓集團,無論在經濟上或是政治上皆然。

反對管制槍械最大助力來自列根,他是NRA忠誠支持者,是這個組織近三十年來最有力象徵,列根毫不赧顏為NRA出聲出力,任內八年都為保護NRA的「生而擁有槍支自由」活動,他收到的政治捐獻NRA佔了相當部分。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加上極右翼本質,列根與NRA可謂相逢恨晚,水乳交融。可是,事實往往並非盡如人意,不以個人主觀意志為轉移,就在列根上台只兩個月的一九八一年三月三十日,二十五歲青年欣克利(John Hinckley,Jr.)在華盛頓街頭行刺列根,好在保鑣麥卡菲替列根擋了一顆本來致命的子彈,但他仍得滿身鮮血送院急救。事件中,列根發言人布雷迪(John Brady)捱了一槍,倒在街頭一動不動,美國傳媒一度誤報布雷迪已死。送到醫院後,布雷迪挺過生死之關,但下半身完全癱瘓,連辯認人都有困難,這位白宮發言人從此退出政壇,轉而從事與舊老闆列根各走一端的公益活動——支持禁制槍械。布雷迪和太太組織The Brady Campaign to Prevent Gun Violence組織,此志不渝推動管制槍械。在他中槍十一年之後,美國國會通過 Brady Handgun Violence Prevention Act(布雷迪法),這是美國管制槍械的重要里程碑,根據法案,任何人購買手槍都得等候一星期,作用之一是讓執法部門對購槍者背景仔細核查,作用之二是使得購槍者的憤怒情緒在這七天得到緩和。

美國政治權力來自民命,但槍支在這一進程上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永遠都撲朔迷離。總統甘迺迪一九六三年在德州達拉斯遇弒,到底是有多少支槍朝他開火,是官方說的朝頭部的一槍,抑或後側的一響,至今依然是不解之謎。五年後,他的弟弟羅拔甘迺迪遭槍殺,兩顆子彈在兩個不同方向飛來,兩兄弟死得不明不白,成為永難水落石出的懸案。就是一九八○年列根遇刺,槍手欣克利家族和當時擔任副總統的布殊家旋甚有淵源,是布殊的捐款人,欣克利真的是個情迷女星茱迪科士打,開槍殺總統以吸引她注意的傻小子?當然,事過境遷物換星移,沒有人再有證據可以說明什麼,但是如今回想,所謂的殺甘迺迪兇手奧斯華德,被捕後押往法庭途中,被舞廳老闆魯比在電視攝影機前開槍打死。魯比被捕後不服上訴,卻在上訴庭召開前夕突然病故。美國今天可以說自己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然而這幾宗涉及槍支的政治謀殺,在這個自由神像國家蒙上黑紗。

全球七成八軍火出口生意

軍火文化是美國文化體系主要特色,日常用語都不乏涉槍帶炮,水門案名句「冒煙的槍」(smoking gun,意指證據確鑿)便是一例;「強權即真理」的世界觀亦因此而生。美國向內向外出售武器,對世界各地以及美國人民帶來生離死別的痛苦,去年全球軍火出口生意約八百五十億美元,美國獨佔七成八。美國保守派矢言捍護憲法第二修訂案,說詞是保護自身以及由此伸延出來的本國安全,然而卻就是美國的軍火令世界更不安全,衝突熱點沒少幾個,中東依舊烽火連天;槍支文化令美國國內屢生槍擊慘案,涉及開槍案件一年超逾兩萬宗。奧巴馬在白宮簡報室為無辜橫死的學童而淚潸潸的同時,也應為美國軍火在海外帶來的生靈塗炭而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