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0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港獨?




忽然之間,香港好像明天就要從中國分裂出去,從京官到港官都在談「港獨」。彷彿這個城巿過兩天就會打另一面旗派人到各國駐港總領館表達香港建國的背景要求予以承認,隔幾周遣人去聯合國總務委員會要求把「香港獨立」議程送交表決,提出以獨立成員身分參加明年秋季舉行的聯合國大會並且發表演說。

光寫上面這百把字都夠累了,何況是付諸實行?就憑網上那些青年和百來面港英龍獅旗,香港就能夠獨立?恐怕連扛著龍獅旗的那些也不曾想到,只是這兩下子自得其樂的行動就惹毛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

香港能獨立嗎?也許有人認為這是偽命題,不可能實現。或許有人認為我的質疑有主觀成分,不妨試試這樣表述:台灣有二千多萬人,有空軍海軍陸軍,有自己的經濟體和支持台獨甚力的李登輝。這幫人後面是日本撐腰,李登輝金美鈴都是吃日本米長大的台灣人。台獨有理論基礎,從和平台獨到激進台獨都有,蔚然大觀——前者是發表《台獨自救宣言》的彭明敏,後者有「引刀成一快」的黃文雄;前者在月黑風高之夜被美軍從特務環伺的寶島帶走,後者在康乃爾大學念書時曾在紐約行刺蔣經國未果。接下來的發展是:彭明敏無法獨立建國,李登輝當總統時連一句「台灣獨立」都不敢說,黃文雄之後去了日本變成作家,繼續紙上台獨。至於台灣,仍處東海一隅,仍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仍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天天唱。

中共忽然對「港獨」之說如斯緊張,讓人搔不著頭腦。「香港獨立」這句話到底有誰說過,倘是把高登網站的幾句發泄言論都算進去,那就未免太過文字獄了。陳雲的城邦論不是港獨,就算舞著港英龍獅旗的青年也只是用來泄憤,為的是對特區施政的不滿。這些港英旗幟和相關論述,應是今年初特區開始競選特首工程時冒出來,以尖沙嘴名店外的拍照風波為起點,再是奶粉黨猖獗,鐵路車廂小解大解,然後是樓房特貴大陸人買來熱炒,把簡體字繁體字之爭也計進去,仍很難令人相信這些皮相之談都算港獨?

指摘搞港獨 不啻文字獄

一個地方脫離母國獨立,不是簡單的事。台灣自從兩蔣死後,台獨意識從地下轉而地上,李登輝放下岩里政男的日本名字變成中華民國總統,可是他除了提出「兩國論」就沒有別的。這不僅是因為中共幾十萬大軍隔海虎視,而是美國不願意,這就造成縱然日本政客亟欲台灣獨立,可是美國不准就是不准。美國很霸道,是世界警察,他要你台灣獨立時,你如何不願意也得服從;他不許你獨立時,你跪地他也不依。歷史上,美國曾經很想台灣獨立,那是五十年代中葉,美國當時覺得台灣小朝廷偏安江左沒意思,要牽制中共就不如獨立。那時蔣介石在台灣手執軍政大權,天天想反攻大陸,要他獨立,豈不等於要他從此與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河山揮淚永別。老蔣是民族主義者(否則的話,哪會和日本人打足八年?),要在他的歲月台灣獨立,根本不可能。但美國人很想,千方百計要搞走國民黨,老蔣出身軍旅搞過情報,這些事比誰都玲瓏剔透,一下子把幾個將軍整鍋端,其中最著名的是孫立人將軍,拘捕關押,用的罪名是「窩藏共匪」。有說法是台灣情治機關截獲孫立人與美國有「不正常聯繫」,從此以「監護」之名監護孫將軍三十三年,到蔣介石兒子蔣經國也百年歸老後始釋放,牽連部眾三百餘人。

孫立人案是冤案,蔣介石以密令拘捕孫將軍,是因為懼怕第二勢力的美國在台灣成勢,因此下狠招戕害抗日名將,以斷美國後路。一九五八年金門炮戰,後來中共自揭內幕,原來是中共與老蔣隔江演雙簧,因為只要台灣的金門與大陸的廈門炮來炮往,即說明這塊地方仍是國共內戰延續,以此證明台灣是中國一部分,外人不得拉走台灣。兩年後的美國總統大選,美國政客露出馬腳,甘迺迪與尼克遜舉行人類史上第一次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甘提出要蔣介石放棄金門和馬祖。美國的說法是,無謂為這些戰略價值不大的島嶼枉花軍費,結果甘迺迪上台後不到兩年死於行弒,金門一直長留國府手上至今。

美國不計不成一計又起,中美一九七九年《建交公報》有伏筆,美方在中文版本用了「承認」(recognition)一個中國的字眼,但在英文版卻用了「體認」(acknowledge)一個中國,為日後美國對台灣獨立留有更大空間。以中共的小心,何以咽下美國人的花招,一個說法是,一九七九年中共百廢待興,急於與資本主義世界最強國建交,便於四個現代化建設,二是堵塞台灣國際空間,於是善於鑽營的美國人在最最關鍵的一個字眼佔了上風。世界局勢發展至今,美國暗下仍有人希望台灣獨立,但中共必然兵戎相見,對美國來說極不划算,除了撕破臉皮,更重要的是,一旦開火,西太平洋即成火海,美國盟友南韓日本海路必絕,坐以待斃。因此美國九十年代已知台獨不可行,台獨運動在文化大革命中共大亂之時沒有成事,錯失黃金機會,如今勉強為之,只有中美核戰一途。

連美國都不敢給台獨撐腰,中共對香港幾個青年揮舞旗幟就感冒,大驚小怪。台灣土地上沒有一個解放軍尚且無法獨立,香港不僅土地上有共軍,深圳河以北還有更多共軍,沒有人會笨得要獨立。然而北京和香港的一些人為何如此緊張,先是惡言警告再是抬出民族大義,有一種說法是要為《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開路,也有說是讓中共更多插手香港。我不知是否如此,但從八十年代香港前途談判迄今這三十年,中共就「港獨」之說反應最大就這一次。八十年代中共國力遠不如今天般崛起,當年留意時事的都知道,鄧小平說回歸只換三樣﹕特首換港督,五星旗換米字旗,解放軍換英國兵,連「愛國愛港」人士建議太子道公主道改名,都給港澳辦官員批得狗血淋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緣何回到中英會談前的舊日子,這一變,牽涉的是如何體待香港社會的變化。

香港的獨特 珍而重之

細心閱讀社會上被認為涉及「港獨」或接近「港獨」的言論,必然會看出一點,即強調香港的地位和本質,簡而言之,是香港不同於大陸任何一個省巿。在《中英聯合聲明》框架下,香港有自己的發鈔系統,香港有自己的護照,香港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是與大陸不同的三點。這三點是顯性不同之處,隱性的不同之處,是香港人珍而重之的核心價值,從言論自由到出版自由,乃至於法制法治。前三者,《中英聯合聲明》寫在其中,至於後三點,更多的是中共領導人以形象化語言說出來,鄧小平說過「共產黨是罵不倒的」,此之謂也。這些只有香港擁有並寫在小憲法《基本法》裏的文字,形成了香港與大陸截然不同的獨特之處。

香港社會華洋雲集,是極其寶貴的混血文化,中共第二代領導人是珍惜的,第三代領導人也明白這是獨一無二,李瑞環的「紫砂茶壼論」便是公開要求香港保住原有特色的名言。木匠出身的中共領導人有此高瞻遠矚,不僅是個人水平高,而是政策的寬鬆帶來的大模樣。香港就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的十五年,用這種獨特的身分走過來,今天在香港堅持以《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教義心態對待今天的自己,是完全說得過去且絕無問題。香港這些獨特價值,包括「共產黨是罵不倒」,想不到到了今天成為一些人視為「港獨」的證據,不僅令人遺憾而且憤怒,因為事實並非如此,昭昭在目,倒是當年的寬鬆虛懷都丟到爪哇國去。

中共對台灣的生死判別,有三條是不可踰越﹕一是台灣獨立,即所謂「一中一台」;一是自稱中華民國並進入國際組織獲得席位,即所謂「兩個中國」;一是既非公開宣布台灣獨立,也沒有搞「兩個中國」,而是隱性的自我獨立,被北京稱為「B型台獨」。這三者都有後台,八十年代前是美國,八十年代後至今是日本,其中以日本的野心最大。至於「港獨」,誰會是後台,是連台灣也沒法完全操控的美國,抑或是語言文化都歧異的日本,還是港英旗所代表的英國?美日想的是大事,可能若干年後三國海軍在東海大打一仗,但必然沒計劃這刻與中共為一個叫香港的小地方獨立而翻臉。至於英國早就是歐洲二流世界三流,裏通「港獨」,說都沒有人信。

特立獨行 自外於共產中國

拒絕水客不想融合舉港英旗,如果硬要和「港」和「獨」兩個漢字拉上關係,我只能說這是「獨港」遠多於「港獨」——一個特立獨行並自外於共產中國的香港,而不是獨立的香港。如果以上述中共對待台灣的三個標準閱讀,現下的香港三者都不是,既不可能是明擺的「一中一港」,亦不會是暗渡陳倉的「B型港獨」,既是如此,大費周章從來而來?以中共的話來說,這是把「一切不穩定因素消滅於萌芽狀態」,舉起港英龍獅旗在某些人眼中,可以放大到變成「港獨」,便是因為哪怕只有百分一的可能發展成不穩定因素,都可能出事。這一刻,香港尚未見對中共來說「不穩定因素」的土壤,但放遠一點看,比如說,特區行政長官直選。下過圍棋的都知道,開局一子既下,很多時是到中盤才起作用,中共看香港問題是從遠處看的,「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便是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