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

陳慧: 讀《異鄉人》

我還沒有讀懂卡繆,但我真的好想談一下《異鄉人》。當我漸漸明白《異鄉人》,我的孤獨也因此變得可以忍受;我並因此願意支持那些被認為行徑荒謬的人。

最早的時候,只不過是人看我看。我嚇壞了,光天化日,毫無預兆地,殺了人。我草草翻過每一頁,每個字我都讀了一遍,然後,人家提起卡繆,我就說,我看過《異鄉人》。

Albert Camus

只是,自此以後,每逢酷熱難當的日子,我就想起卡繆和他的《異鄉人》;深藏的惶恐被觸動,揮之不去。我因此知道,所謂,無以名狀。「怕熱」不足以解釋這種閱 讀引起的情結,我開始相信《異鄉人》中的莫梭與我有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連結,我記掛着在燥熱烈日下,莫名其妙又那麼理所當然地,向沙灘上的阿拉伯人連開四槍 的莫梭。


(這就是我最早學會的:有些角色,總是縈繞心頭;有些角色,你不會多想他一秒,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還沒走完,你就禁不住伸個懶腰問身旁友人,我們上哪去吃火鍋……)


於是我又打開《異鄉人》。這時我開始醒悟,「明白」不可能是輕而易舉的過程。我悄悄問,卡繆先生,你想告訴我甚麼?


我讀卡繆生平,知道他曾經是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文學上他是存在主義大師,哲學上他提出荒謬論,政治上曾投入無政府主義陣營……都是常識,可是我 尋索這些跟我和死囚莫梭的真正關連,卻是無法着力。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卡繆很上鏡,最常見的是他啣着香煙的黑白照,酷。後來看其他照片,卡繆總是帶着香 煙。卡繆17歲剛進入大學念哲學的時候,患上肺結核病……肺結核,上世紀初的頭號殺手。夾在卡繆指頭的香煙遂有了不一樣的解讀:卡繆先生要不是厭世,就是 將命運當成不能失去的戀人、緊抱懷中至透不過氣……卡繆在29歲出版《異鄉人》,同年出版了另一本隨筆集《薛西弗斯的神話》,這下子我總算踏實了一點點; 我愛薛西弗斯。誰敢說自己的生活不是每天早上推着石頭上山,然後黃昏在山頂眼巴巴地看着石頭滾回山腳去,於是明天早上又得重新來過?我們都是薛西弗斯;是 的,我們被懲罰,不過我們敢得罪天神。我終於發現卡繆隱藏在莫梭身影裏的腔調;那是巴黎被德軍佔領的1942年,他投身法國抵抗運動,當時無人敢預言德軍 會在三年後戰敗;於是,當死囚莫梭最後說,「我想起了媽媽,我想我了解為何她在生命來到終點時找了個男朋友,為何她會玩這種從頭來過的這遊戲……這世上沒 有人,沒有任何人有權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樣,覺得已經準備好重新再活一次」。我們也沒有權利為莫梭哭泣,這並不是他的感喟,這是存在的莊嚴。

《異鄉人》(2001年)

電影版《異鄉人》(1967年)

《薛西弗斯的神話》(1975年)

最後的徹悟在2006年7月9日,當時世界盃正在進行決賽,法國對意大利,與卡繆份屬同鄉的法國隊長施丹(他向以沉着穩重為人所識),竟在下半場給意大利的 馬達拉斯一記頭槌……如此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在萬千鎂光燈下。我終於明白,我們都是異鄉人;我們都曾經做出一些在旁人眼中無法被認同的事情,在那一刻, 我們都被拒於主流,成為局外人。我想起王丹,他的詩集取名為《我異鄉人的身份逐漸清晰》。我沿此推敲,在心靈上終能與境外人士、異見者連結。


莫梭最後說,「我第一次敞開心胸,欣然接受這世界溫柔的冷漠。體會到我與這份冷漠有多麼貼近,簡直親如手足」。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