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31日星期三

SamXjones : 雷人雷語




香港科技大學經濟學系主任雷鼎鳴教授日前在<晴報>的專欄中撰文指香港人必須認識簡體字。他謂簡體字本少利大,只需少少時間學會簡體字的系統,閱讀內地書籍時就可以省卻不少時間。他更謂如用簡體字在報上撰文,因為「書寫速度幾可加快近倍也」云云,省回的時間可以千小時計。另外雷教授認為推行簡體字是中共政權的一大德政。改用簡體字作中國官方文字,讓數以億計中國人免去認識筆劃繁多的繁體字之苦,加速中國人脫離文盲的速度。最後他更為簡體字辯護,批評反對簡體字的人自命清高,「在觀念上其實與堅持用甲骨文者無大分別,思想落後之極」,用意是要為「去中國化」服務。

首先本人要伸報利益。筆者不論上課做筆記,工作時的速記,都有用到簡體字,因為在列點速記的情況下,盡量使用筆劃簡單而自己明白的符號記錄信息的確帶來了方便。同時筆者也並不以繁體字為主要使用的文字自居。面對有人將簡體字視為「殘體字」,本人在此的立場也認為那是自命清高。筆者站在雷教授一貫對效率及收益執着的角度理解,其於專欄文章所言似乎並無不妥。然而,雷教授為人師表,位居系主任,所寫文章引用資料錯誤、以賣弄小聰明自居,還居然能夠厚着臉皮把如此劣文堂皇刊出,在下感到心寒。

引用數據錯誤,誇大效果

對於使用簡體字,雷教授題到的其中一個好處就是「書寫速度幾可加快近倍也」。誰不知此言差矣。跟據<探究中國文字簡化問題論文集>中題到,中國大陸曾作過一項統計,取一百篇北京《人民日報》的社論,總字數為255,124字,傳統字每字平均9.15畫,簡化後7.67畫,平均每寫一個字減少了1.48畫(約16%),一份論文集取日常用字1,250,320個字頻,簡化前後為9.0減至7.3劃,相差1.7劃(19%)。如果每一個筆劃書寫的時間差不多,書寫速度跟筆劃數目成正比,跟據數字簡約化進行「四捨五入」,書寫的速度也沒有可能「快近倍」,大約也只能快20%。為何雷教授講到簡體字對書寫速度的提升是如此出神入化,但實於上簡體字書寫只快了不夠20%?請容在下引用一文:

‘所以五劃以下的字在全部漢字中,不論簡體,繁體都只佔極小的比例;反之,筆劃在20劃以上的繁體字(或簡體字)在全部漢字中也只佔極小的比例。不論繁簡,都以9-15劃之間的字數為最多,這是漢字的特點。現行簡化字,著意於簡省筆劃,帶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如“設”簡為“设”(從11劃減為6劃)孤立地看,簡省得多了,可是在常用的詞組裡,“我設法解決”,很容易錯看或錯排印為“我沒法解決”。’<簡化字轉繁體字的尷尬>游修齡,19/1/2003<深圳特區報>

如此,在把”我設法解決”這句子寫成簡體時,實際上只省掉了5劃,書寫速度大約只快11%。在下也來補充一下,文章題目中有”尷尬”兩字,簡體字為”尴尬”,被簡化的只有「尷」一個字內「臣」字的部份,整個詞語書寫總共只減少了4劃,省了17%的書寫時間,明顯簡體字為中文書寫時所省的力其實頗為有限,並不如雷教授所言有「幾可加快近倍也」之神效。不過以長遠來說,書寫效率的確有少量提升,理應合符社會現代化對效率的追求。

不過把文字牽涉到效率,卻要注意另一個問題。就是字的作用不是只為了讓人去書寫。人之所以造字寫字,目的就是為了把信息記錄、流傳、保存以供閱讀,理解信息內的意思。中國人文字的演進,由甲骨文的「字字若畫圖畫」到建立頗具規模的字形結構系統,除為書寫方便,就是為能夠方便閱讀文字的人能夠盡快明白意思。那麼字的結構簡約後,會否方便了閱讀呢?游老師的文中又題到了:
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是看字(書籍、小說、報紙、雜誌、廣告、影視等)的時間遠遠多於寫字的時間,即使是作家恐怕也不例外。看字和寫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看字要求字體印刷清楚,不要出現錯別字、混淆字最為重要。漢字是方塊矩陣形的,使用的視力是,看“机”和“后”,與看「機」和「後」所化的時間目力同筆劃多少無關。

此外,我在第一次引文的時候,也引用到作者同時題出了”設”和”沒”在簡體字的形狀下較容易混淆。這其實只是問題的冰山一角,作者在文中更題到:

可是看“设”和“没”,“汁”和“计”,“仑”和“仓”,“论”和“伦”,“儿”和“几”,“开”和“井”,“条“和“各”,“乔”和“务”,“归”和“旧”,“历”和“厉”,“广”和“厂”,“风”和“凤”,“虏”和“虑”等,由於簡化後字形相似,無形中需要目光稍停,鑒別一下,以免弄錯。

至此,簡體字的系統可將大量的字型簡化到一個頗容易令人在閱讀時混淆的地步,寫的人沒方便太多,卻苦了大量讀者要在閱讀的時候仔細認清字型以免錯讀。廣告、標語上的字粒較大,還叫容易辨認,如果是報紙雜誌書籍等印刷品中幼細如蟻的字,讀的人可真的要多花點精神,影響了接收信息的效率了。

簡體字掃文盲的迷思

文中還題到簡體字的出現是因為「中國文字太難,而中國人口當時大半是文盲,不用簡化了的文字,如何可以迅速掃盲?」就這個問題,本人想請大家再理解一次簡體字從繁體字的「進化」過程中,有多少字真的被明顯簡化?”設”寫成”设”,”開”寫成”开”,明顯是經過了簡化,筆劃的記憶量是大有減少了,但諸如”維”字寫成”维”字呢?只有減少了兩劃,全字筆劃最多結構最複雜的「隹」部居然一劃不缺﹗還有”我”字、”解”字、”魔”字、”特”字、”都”字、”象”字、”藏”字這類常用而筆劃頗多的中文字呢?簡體的寫法跟繁體的寫法居然是一樣的,「麻煩」跟本沒有減少。仲然書寫時或者是方便了,但讀呢?在下實在不想再重覆解釋「簡體字因為有時字體過簡,會出現可能比用繁體字多出現錯認別字的情況」這個論點。

再者簡體字是否令中國迅速掃盲之說其實頗具爭議。首先上段已說明,簡體字實際上並沒有太大地減少使用中文字的麻煩。此外,不見得使用繁體字的地區如香港、澳門、台灣等地,因為使用繁體字而使識字率停滯不前,或者文盲率提升。在下認為,政府投入多少資源,開動多少體制機器推動教育廣泛普及,才是直接影響認字率、文盲率的關鍵因素。如果將中國解放後文盲率的下降全數歸功於簡體字,這根本是對學術不認真的體現。那倒不如說成是「黨的領導有方,為了可以使大家明白毛語錄的內容,明白毛主席的偉大,黨政府在教育上多投放資源把認字、識字廣泛普及,大大減低了中國文盲率」這種說法在社會科學的立場上反為更靠譜。

面是人家給的,臉是自己丟的

文中又題到簡體字不能融入書法可能是一椿好事,請容在下節錄:

若從藝術角度觀之,簡體字很難融入書法,使人有所遺憾。不過,對我而言,也未嘗不是好事。記得多年前有次在北京演說,有位大學校長剛好在座,他事後邀我也到他大學演講,我其後應約前去,竟發現他們要我在其禮賓冊上用毛筆題字,這倒是要了我的命,我字跡醜陋,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後,他們想得出的評語惟有是我的字挺有「風格」。若大家都不重視書法,我可逢凶化吉,避開尷尬。

看來雷教授不是不明白簡體字無視了漢字的字型結構系統。簡體字中”爱”()無心、”导”()無道之類的簡化方法,將字的表意或表音部份生硬移去,破壞中文字美觀而充實的形象。但經常強調中國人身份的雷教授卻認為簡體字可能因為難以融入書法,可以使社會不重視書法,令字跡不甚美觀的人得以被社會原諒,得到更大的開脫。這種說法實在貽笑大方。

首先,社會不重視書法絶不拜簡體字所賜。只要有心練好中文書法,不論繁體簡體,仍可寫出一手秀麗字跡。書法除了是藝術及個人修養的表現,也是因為以前古人大多以書寫記錄文字,如果字體不端正秀麗,難登大雅之堂事少,誤傳信息累人事大。只是社會現代化,引用大量代替人手執筆記錄文字的機器,如打字機、電腦等,把信息輸入這類機器中作記錄。加上高運算功能的電子用品日漸普及,輸入文字漸漸成為現代化社會中「書寫」文字的主要方法,所以社會整體對個人字體要求的執着大有下降,加上中國人向來以寬宏為德(或曰犬儒),那位大學校長才會為雷教授「甚有個人風格」的字跡打完場。其次身為中國人,身為教授,不因個人中文字體書寫欠佳為失而自省,卻以為自身缺點找到藉口開脫的小聰明自居,有失師尊師德。

不諳國情,思想落後,上綱上線,敵化異見

最後雷教授強調簡體字中文是世界大趨勢,因故步自封而讀不懂簡體字,簡直是自貶為文盲半文盲。亦將堅持不學不用簡體字的人比作用甲骨文的現代人,批評他們是為「去中國化」服務的政治偏執者。對教授指簡體字中文是全世界最多人用的文字,在下認同,可是其他的觀點和指控,在下則不以為然。

首先,教授批判不會簡體字的人為文盲,這種以偏蓋全的說法非常荒謬。按聯合國定義,文盲有三類人:不能讀書認字的人、不能識別現代社會符號的人、不能使用電腦(或流通電子科技運算產品)的人。一個人除非一生都與世隔絶,否則在現代社會,尤其是香港,認識社會規範(包括認識各種文字、符號及電腦產品的使用)的過程都充斥於各種各層的社會建制之中,就算有人偏激得要完全拒絶書寫和理解簡體字,現時為至香港還有繁體中文及英文可學,只要香港未正式把簡體中文字變成唯一法定文字,成為文盲實在太難。其次,教授在歌頌簡體字如何本少利大、如何提升效率和競爭力之時,內地政府和學者卻早在2005年時開始商議如何要將一部份簡體字轉用成繁體字,減少混淆,導正字意。可見當教授在大力盛讚簡體字如何偉大如何先進,並要將之發揚傳頌的時候,人家早已在審視簡體字對信息傳達時造成的不便,並研究如何逐步引入少量繁體字取代部份簡體字,糾正中國因對書寫效率的追求而對信息傳達效率造成的負面影響。最後教授視反對簡體字者是為「去中國化」服務,實在是上綱上線之舉。對於反對簡體字者,他們並非反對中文,只是社會不斷在一文兩體的衝擊下,他們舉出使用繁體字優於簡體字的論點,並堅持現時使用的繁字為中文字的正統擺了。他們題出意見,絶非要將中文趕絶,或者不承認香港屬於中國領土的一部份,只是對中文發展之理解有自己的立場,正如教授支持認識及使用簡體字一樣。於此,學生想請雷教授明白,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衝擊,而不同的衝擊都會帶來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觀點。我們為學之人,應該理性討論各方立場,為民意謀出路,不應對持相反意見者進行敵意的政治標籤,助長社會分化。

結語

學術人必須認識的情況是,每一個寫出來被看到的字都會影響讀者的思維,務必嚴選資料,謹慎落筆。雷教授您身為經濟學系主任,又為專欄作者,應該知道自己的一字一句都份量十足。所以在下請你別自以為是,將毫無學術含量的觀點用一個經濟投資的論述包裝,刊於大眾媒體上,盡出洋相。
 

雷鼎鳴: 由簡繁之爭到對號入座

我是個愛書之人,到內地旅行出差,有時間的話都會盡量跑跑書店。店中所售,雖大多垃圾橫流,但高質量而又用簡體字出版的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文史哲等等書籍,數量上早已超過港台的繁體書了。讀不懂這些書,對做學問與在港求職都不利。削弱自己競爭力的行為,智者不取。不過,不少港人,包括在學青年卻誤以為簡體字難學,其實不然,幾小時便可學懂,絕對「本小利大」,所以我在1012日本欄寫了篇文章,鼓勵大家「學懂簡體字傍身」。

如此簡單的一回事卻又偏有人看不順眼,不斷炒作,把學習簡體字看成是彌天大罪。喜歡繁體不喜簡體的人各自有其原因。有人喜歡書法,有人要維護國粹等等,這是他們的自由,我不但尊重,而且有不少地方認同其觀點,我在上述文章中亦指出簡體字的一些缺點。不過,反對簡體字的人當中,也的確有一部分人(要注意,我從來未說過是全部人),把內地書刊都看成附有細菌,根本不希望別人能直接閱讀,我自己便遇上過這些人,他們的目的便是「去中國化」。


拒絕簡體字是「去中國化」?

有一位被某些人聲稱為「才子」的專欄人不知為何,對我上述文章勃然大怒,先寫了篇文章指控我說過:「拒絕簡體字,即是『去中國化』,意即堅持用正體字,不是『中國人』。」

我搜索枯腸也想不起甚麼時候,說過這些荒謬的話,若有人找到,我打賞一百元。該「才子」文章沒有點名,我是否錯誤地對號入座?不對,次天他又再接再厲,重複同一說法並加料說此位教授認為「不會說普通話,只講粵語,也不是中國人。」在不斷痛罵之餘,甚至指這位科大經濟教授「時勢一變,就會吃人。」

至此事情真相大白,自我對號入座「去中國化」的是他,與我無尤。我只曾說過「一些政治偏執者」反對簡體字是要為「去中國化」服務,從未說過所有反對者都是如此。此點「馬是白馬」的謬誤邏輯也搞不懂,實在有損「才子」之名。他當然也知道「不使用簡體字就不是中國人」等語,是他自己杜撰的。為甚麼他要這樣做?


用兇狠言詞 遮掩死穴

其政治或商業動機我無謂猜測,但此等招數是沒有用的。《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與沖虛道長比劍,前者一眼便看穿沖虛劍招中最凶險的地方便是他的破綻之所在。這位「才子」的伎倆不外是把偽造別人沒說過的話,無限上綱,但又怕人知道,所以用上「會吃人」等最兇狠的形容詞去遮掩自己的死穴。

此種方法他絕非第一次用。兩個多月前在釣魚島問題上,他未經查證,便把一篇1953年《人民日報》放在第四頁角落譯自日文的資料文章,硬說成是代表中國官方立場的「社論」,並且自我杜撰誇張地說,若非官方的意旨,寫這篇文章用上「尖閣列嶼」一詞的作者肯定會被殺頭,因此保釣是如何多餘云云。
但我懂得看他的文章了,罵得最兇的,必是其破綻之所在,這個錯不了。我找到《人民日報》原文的排版並指出了這個資料性錯誤,至今尚未有人向我道謝。


雷鼎鳴  香港科技大學經濟學系主任、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