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梁偉詩: 讀書 - 披頭散髮 倒瀉籮蟹 ──將莫言式juicy進行到底




20121011日晚上7時,本屆諾貝爾文學獎結果一揭曉,「莫言」瘋狂洗板,臉書上哀鴻遍野,大家都用近乎絕望的口吻或大量感嘆號,抵抗這個「令熟書者O嘴」的結果。當晚就與朋友說,風頭火勢,無論讚彈都不討好。可是作為旁觀者,我最感興趣的其實不是早已被傳為大熱的莫言獲獎賠率,甚至是諾獎的評獎標準,而是近乎669的哀號與歡呼。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當香港書迷們趕緊跑到書店,把莫言巨著全都一掃而空之際,文學人、文青們卻不斷喃喃自語──「莫言引進門,皈依韓少功」、「莫言是高開低收,村上則是低開高收」、「審美疲勞,告別莫粉」──情景煞是有趣。

1985年「尋根文學」被奠定在中國當代文學史(1949至今)上的重要位置,莫言已是繞不過去的一位「尋根文學」代表人物。「尋根文學」受到拉丁美洲文學大爆炸的影響,催生大批「尋根文學」作家如阿城、韓少功、莫言、余華、張承志、李銳、賈平凹、王安憶等。當中尤以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影響深巨,催生了一系列以長篇家史、鄉土系列寫中國、寫傳統的作品,盛極一時。成名自《透明的紅蘿蔔》的莫言特別酷愛暴烈的色彩對比,黑孩、失語、怨毒、夢想、紅蘿蔔,交織出對中國共產黨苦大仇深的複雜感情;《紅高粱家族》的流血、剝皮、鬼子、搶新娘,把讀者眼前都摀成一堆堆紅色血塊。

狂歡寫亂世 膽戰心驚

「為吃上餃子毅然從文」是莫言百說不厭的前傳,莫言式juicy也是一種相對易入屋的寫作特點,對讀者而言更非常「可寫」。例如王德威把莫言式寫作歸納為「披頭散髮」,我一直認為是評莫言作品的最佳四字真言。所謂「披頭散髮」專指莫言《爆炸》中那「一巴掌打在臉上」都得耗掉八百字的筆觸,獨有一種枝葉紛繁、嘈喧巴閉的狂歡筆法。狂歡自是來自巴赫金「眾聲喧嘩」的說法。我甚至覺得,應該用「倒瀉籮蟹」來談莫言,尤莫言的長篇小說,總之人物、情節、語言、細節愈多愈過癮、結構愈寫愈繁複。戀母、酷刑、亂倫、虐畜、吃人場面儼如中國哈囉喂,既「以狂歡寫亂世」亦是通過一切的過度剩餘,寫中國寫到你膽戰心驚。單是《豐乳肥臀》的數十萬言,借身體與政治的千絲萬縷關係談近代中國,難保不會連鎖引起看官們「女體冷感」。

《酒國》以小說論小說

我是一個遲到早退的莫粉,喜歡莫言始於《酒國》終於《生死疲勞》。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瑞典文學院推介讀者必看莫言早期的作品《天堂蒜薹之歌》,我卻對寫於《紅高粱家族》與《豐乳肥臀》之間的《酒國》耿耿於懷。《酒國》突顯出莫言超強的模仿能力和在結構上的洞察力,神經兮兮的串演一個硬要「攻克文學的堡壘」的投稿小子。這位業餘文學青年又請「莫言」遊酒國,「莫言」順水推舟瘋狂自嘲,十足十活地亞倫的喋喋不休簽名式。從前我談《酒國》,總愛說古有「以詩評詩」、「以文論文」,今有《酒國》「以小說論小說」。《酒國》文青模仿各種小說類型的書寫和「莫言」的騎呢形象,堪稱獨步古今,直至《生死疲勞》的集大成。

誇張語言反映社會虛偽
莫言式juicy在《生死疲勞》玩個不亦樂乎,六道輪迴的魔幻敘事寫中國當代土改(發端自二十年代的中國土地改革問題),讀者所熟知的「莫言式狂歡化」符碼和寫法滿天飛,畜牲代言、recycle名下短篇小說、剪接片段兼而有之。陳思和謂《生死疲勞》別具意義之處,在於接續「土改書寫」、記錄土改為農村播下的暴力種子。我從「魔幻+狂歡」的角度觀之,《生死疲勞》的六道輪迴恰恰為莫言找到最安全適當的方法,把莫言式狂歡化的「諧擬的廣場」推到極致。2008年,《生死疲勞》獲香港浸會大學的紅樓夢長篇小說獎時,莫言在茶敘中笑言最擅長寫「農村和土地」、「飢餓與貧窮」等看家本領,在《生死疲勞》又大派用場。

因此,銳意動員、眾聲喧嘩,甚至疲勞轟炸原是「非常莫言」的一回事,同時莫言式j uicy的魔幻國度又真的相對好讀易懂,外國讀者如入悟空歷險或太虛迷魂陣。正如莫言的解嘲,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披頭散髮、浮誇萬狀原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魔幻現實。相對來說,韓少功的畄淡平和、散文化小說卻如水墨畫,大量留白、竹節中通外直,可能是另一杯茶;朋友笑言,莫言不少作品最近在瑞典發行譯本,可能又有加分。

2000年高行健獲諾獎時,印象中好像沒有莫言今回引起的舌劍唇槍,以至筆戰連連。這固然與網絡討論更趨便捷有關,另一方面,相信披頭散髮、浮誇萬狀的創作風格亦是其中的癥結。很多朋友因為電影《紅高粱》的緣故認識莫言;亦有很多讀者早期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奧堂窺秘,便看見莫言,輾轉多時,說不定還有點審美疲勞。這原是藝文世界的真義,我們會不斷遇上很多標誌性的人物、好玩的情節、有趣的點子,千帆過盡驀然回首,哦,原來你(也/卻)在這裏……這時候,新聞片中二樓書店的莫言巨著都被搶購一空,向隅者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