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日星期六

何雪瑩: 報告文學﹕憂慮是,仇恨蒙蔽了我們




——讀Love Thy NeighborA Story of War

近來好迷。原因無從說起。

這星期看完一本關於波斯尼亞戰爭的報告文學,一齣關於非洲小孩偷渡到法國的電影;看過很多場立法會選舉論壇,讀了很多國民教育新聞,繼續留意敘利亞戰。

我不知道以下到底還算不算一篇書評,而且寫90年代初的波斯尼亞戰爭的確趕客。感謝大家讓我慢慢說。

今年6月波斯尼亞舉國悼念開戰20周年。生於八十年代中的我,對波斯尼亞的唯一印象,是那首名為《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的經典流行曲,到此為止。直至兩年前旅遊該地,看過媲美瑞士的湖光山色,也驚嘆清真寺、東正教教堂、天主教教堂和猶太教教堂毗鄰而建,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連結油然而生,至今不散。

南斯拉夫戰爭法庭上,逃逸多年的戰犯因覑犯下各類型的種族屠殺罪受審。一名證人說﹕「40年來這裏沒有任何激烈的種族衝突,不同種族和平共處,他們雖然意識到彼此間的文化差異,但從不認為這些差異會影響日常生活、社會和政治。」跟當地人聊天,不禁問為何自納粹以來歐洲最血腥的戰爭,竟然會降臨在這個貨真價實的東西文代交匯之地,為何明明戰前薩拉熱窩種族通婚佔51%,塞爾維亞族(Bosnian Serbs)、克羅地亞族(Bosnian Croats)和回教徒(Bosnianks)可混居多年。當上班族成為狙擊手獵物,迫擊炮於菜市場遍地開花,回教徒驚覺破門而入把他們抓到集中營的正是昔日的好鄰居,猛地醒覺他是塞爾維亞族,才後知後覺地問﹕多年來和平共處的鄰居,今天為何用槍指覑對方腦袋?

昔日好鄰居 一朝變敵人

每個研究波斯尼亞戰爭的學者無不努力嘗試解開這個謎團。當時任職《華盛頓郵報》記者的Peter Maass著作Love Thy Neighbor: A Story of War,我讀來揪心,幾個片段讀罷不能釋懷。

一天,Peter Maass在被種族清洗過後的回教徒空屋亂逛,遇上一名塞族拾荒少年。少年鼻上架覑一副圓眼鏡,留覑John Lennon頭,一副知識分子模樣,還說得一口流利英文,原來他剛高中畢業。作者問他對這場戰爭有何看法,他聳聳肩,以一副明知故問的神情答曰﹕「塞族人明顯被煽動了。他們根本不知道真實情,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還有別人想他們看到的。我覺得很反感。」少年剛滿18歲,該入伍的年紀。作者問他是否會入伍,少年又是一副明知故問的樣子﹕「當然,入伍總比坐牢好。」

殺人荒謬,但比坐牢好,道理很簡單。Peter Maass說,男孩絕非大魔頭,反而他認為男孩跟60年代被徵召打越戰的年輕人差不多。許多同輩跟少年一樣只有兩個選擇﹕戰場或監獄,數月後,這名一副文藝青年架勢的男生收到入伍通知,便會換上軍服,殺回教徒,殺克羅地亞族。

數星期後Peter Maass造訪薩拉熱窩一個塞軍根據地,眼前四名士兵正在喝悶酒。其中一個名叫Zelja,廿幾歲的狙擊手,長相似George Michael。他來自薩拉熱窩,開戰後賣掉他的出入口生意從軍。雖然他看來絕不享受摧毀他成長之地,可還是乖乖聽上級指示。塞族軍宣傳說回教徒都是原教旨主義者,密謀成立回教國家,迫害塞族人。雖然Zelja不蠢,不會盡信這些鬼話,但暫時相信一下,正好給他藉口,別想太多,殺人也好過點。

人蠢才被洗腦?

換個話題。聊聊近日另一個關鍵詞——洗腦。

Peter Maass說,在塞爾維亞,得電視得天下,證據是塞爾維亞人全被電視洗腦。共產黨出身的塞爾維亞總統米洛舍維奇深明政治宣傳的奧妙,控制國家電視台,禁絕商營電視台,每日與國家電視台總監「保持溝通」,總監當然隨他喜好任命(報紙雜誌太貴,買得起的人少,影響力也小)。電視不僅影響民意,更能製造民意。

1993年國際社會向米洛舍維奇提出停戰方案,米洛舍維奇認為條件不夠吸引,不願接受,4月電視台民意調查說只有1/3人認為方案合理。突然,米洛舍維奇回心轉意想食回頭草,5月電視台民意調查說2/3人支持方案。真算得上神奇頂級超卓。

故事未完。93年底國內極右陣營以米洛舍維奇接受方案為由,指他不夠愛國。電視台收柯打隨即做,抹黑極右,高舉米洛舍維奇。之前大選時,一名極右分子被稱為愛國勇士,突然淪為賣國戰犯,一年內立即變黑,得鰦。電視台播放米洛舍維奇演說,主播隨即高呼﹕「整個歐洲沒有一位領袖或政黨比得上米洛舍維奇和他的黨,能在短短5年間取得重大成就。」

Peter Maass在波斯尼亞村莊遇上一名塞族婦人,村子被塞族軍隊佔領後,所有回教徒要不被捕,要不逃難。婦人說,其實村內兩族根本沒有開戰,對於回教徒被捕,她說﹕「因為回教徒準備佔領村子,還草擬好名單,將村內的塞族婦女分到回教徒後宮,把所有塞族男人殺掉。我是從收音機聽來的,軍隊破壞他們的詭計,在電台宣布。」Peter Maass採訪多時未聽過這樣的傳言,他問婦人為何如此肯定電台說的都是實話。婦人瞪大眼晴反問﹕「電台為何要說謊?」Peter Maass轉移話題,問她的回教徒鄰居曾否傷害她,她憤怒地回應:「沒有,從來沒有回教徒對我不起,他們人極好,我跟他們的關係一向很好。」

你說塞爾維亞人蠢才被洗腦?Peter Maass認為絕非如此。「政治宣傳成功在於其簡單清晰﹕米洛舍維奇極力捍衛國內外塞爾維亞族人,保護他們不受野蠻的回教徒傷害。」這樣的信息簡單有力,身為德國猶太人後代的Peter Maass認為,其實這跟列根這些政客的修辭聽來差不多,塞爾維亞人被洗腦,我們也許不會是例外。

故事講完。

政治煽動與平庸的邪惡

有人深信巴爾幹民族衝突由來已久,死結難解,這是克林頓遲遲不肯援助波斯尼亞的學術擋箭牌。「自古以來」這四個字在保釣以外一樣好用,如果說巴爾幹種族衝突既是自古以來都血腥,其實法德和英法之間的敵對血腥得多。所以更多論者認為這場戰爭是種族認同在投機的political manipulators玩弄下,突然激化成絕對的民族問題。可能起碼我們能達成一項共識﹕由納粹、文化大革命以至波斯尼亞,證明人類內心住覑一頭未經馴服的野獸,以對別人苦難的冷漠和阿倫特(Hannah Arendt)筆下「平庸無奇的邪惡(banality of evil)」作飼料。族群分割以不同形式存在於所有社會﹕宗教、種族、階級,這種恐懼和仇恨的滋長,原來遠比我們想像容易,遇上經濟衰退、貧富懸殊、政治巨變等,即可能遍地開花,讓political manipulators有機可乘。

仇恨政治在港悄然發酵

由國民教育、立法會選舉到反大陸,我看到恐懼和仇恨政治正在香港悄然發酵。曾榮光教授日前撰文提及國民教育以「國仇家恨」來激發年輕人的愛國心,強調同質和統一政治取態,刻意塑造以「中國人」為界線的我們與他者之別;立法會選舉有政黨以個人崇拜為樂,製造敵我,清算所謂非同路人,甚至攻擊數月前才攜手打仗的「同路人」,少講(或不講)社會公義和社會藍圖。有人說「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以邪惡對抗共產黨這頭惡魔;有學者鼓吹港人IQ高壽命長基因優良,國內人心理有問題,或因資源和財富分配問題打覑反蝗蟲旗號。我不是說香港應該接收所有雙非和無限額的自由行,但當事情演化成優生學和族群鬥爭時,對不起,讀過二十世紀波斯尼亞、德國納粹歷史,請原諒我把事情推到極端,體諒我滑一下坡,我真係好驚。一個將散佈歧視、恐懼和仇恨奉為政治顯學的香港,我完全無法接受。即使邪惡真的擊退惡魔,換來的民主到底是哪門子的民主?我不知道。朋友古治雄前幾天一番話說得好﹕「我們似乎很難透過仇恨他者來消滅自己內心的惡,更大的憂慮是仇恨會蒙蔽了我們,讓我們有更多理由把打擊面的擴大合理化﹕this is emergency, this is war.

我也許想得太多,杞人憂天,波斯尼亞亂局不會降臨香港,我也但願如此。只怕有些事情開壞了頭,難以回頭。這星期無法安心,以Peter Maass的佳作為引,介紹波斯尼亞這個我心愛的國家,書寫戰爭歷史教訓,梳理混亂思緒,是為記。



波斯尼亞戰爭 歷時39個月殺人十萬

15世紀中期之始,波斯尼亞位處信奉回教的鄂圖曼帝國的西陲,及至1878年,鄂圖曼帝國衰落,由德國鐵血首相俾斯麥主導下,將波斯尼亞主權移交奧匈帝國,波斯尼亞成為以基督教為國教的奧匈帝國的最東陲。直至1914年奧地利費甸南大公造訪波斯尼亞被行刺,揭開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幔,戰後被併入南斯拉夫王國,二戰後成為社會主義的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一員。

回教東正教天主教並存數世紀

1991年的全國人口普查顯示,44%為信奉回教的波斯尼亞人(Bosniaks),31%為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族,信奉天主教的克羅地亞族佔17%。

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強人總統鐵托身亡後,國內民族主義抬頭。1991年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及馬其頓3個共和國公投後宣布獨立,92年波斯尼亞跟隨,4國選舉中皆有約九成選民支持獨立。

南斯拉夫共和國分裂

可是幾乎繼承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總統米洛舍維奇,眼見南斯拉夫共和國一個個離他而去,心中不是味兒;他的算盤是,若不能維持南斯拉夫領土完整,則成立大塞爾維亞國,佔據其他共和國由塞族聚居的土地。

雖然南斯拉夫軍名義上撤離波斯尼亞,但他呼籲波斯尼亞境內塞族人杯葛公投(直接令公投結果為逾九成人支持獨立),為波斯尼亞境內塞族軍隊提供大量精良武器。塞族軍隊在波斯尼亞境內成立波斯尼亞塞族共和國,正好跟克羅地亞的狼子野心對上了﹕克羅地亞共和國支援波斯尼亞境內克羅地亞族,成立克羅地亞赫塞哥波士尼亞共和國,準備一起瓜分波斯尼亞。

波斯尼亞戰爭歷時39個月,首都薩拉熱窩經歷近4年圍城。戰爭於9512月隨覑美國轟炸塞爾維亞、簽署達頓和約終結,死亡人數逾十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