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感謝你們




朗彥、莉莉、凱撒三位小友,

開始絕食時你們已經不是心智上的弱冠少年了,默默在政府總部前那片地方架起營帳,開始你們至今十幾年人生裏最重要的一次抗爭。半夜的金鐘夜色沉寂,幾盞燈照著那丁方大小的抗爭之地,矗立後面的政府總部在黑夜裏像魔神一樣動也不動,空洞的玻璃窗裏據說是「從群眾中來」的政府官員辦公室,這場掀動社會心靈的絕食,就在強與弱、大與小的不對稱空間展開。
 
星期四下午之後你們一粒米再也沒下肚,星期五凌晨大雨傾盆,星期五下午艷陽高照,星期六上午灑了一陣雨,面書上的關注鋪天蓋地,「同學保重」,share之後shareshare,我輾轉看到一個叫「司徒夾帶」的帖子,附著一張照片,兩男一女三個中學生穿著人字拖在西洋菜街行人區捧著大聲公在喊話,他們身後紅色條幅上是斗大三個字,「反洗腦」﹕

「【停一停諗一諗】個女同學真係風都吹得起……我讀中學果陣,冇幻想過會有一件事可以逼到十幾歲咗我鼓起勇氣去旺角企街同嗌咪。今日,究竟發生咗咩事?令到一班後生仔女去絕食上街嗌咪?佢哋為咗乜嘢?為咗邊個?有獎學金咩?有得分咩?我真係好慚愧,慚愧在於我嘅學歷閱歷都比佢哋高,但背後支持我嘅價值觀彷彿被比下去。大家可以扮睇唔到、唔動容、唔去理,但係唔可以唔諗,畀著你返到去那些年,有件事能夠令到衣食無憂仲係中學生嘅你自發性覺得要上街,你感受係點?」

感受是什麼?中學於我而言是上世紀猴年馬月的往事,然而我看到那張照片時心情激盪不已,在陰暗微雨的星期六上午眼眶發熱,那是一股不可抑遏的精神,是香港幾十年來賴以自存的真氣。我單憑照片就猜到你們那三位戰友心底裏想什麼,那是「救救香港」。唯有即將溺水的才知那千鈞一髮的求生時機,走上街頭的家長和學生,都是在快要水淹沒頂的一刻出來抗爭,因為他們心目中都知道,不出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國民教育爭論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是必然的。梁振英政權是以不斬樓蘭誓不還的決心要把國民教育科在今年進行到底,這客觀上說明了國民教育科是他上台後的必然任務。也許,在某些人心裏,香港回歸十五年,也是時候與大陸同唱一個調調了。這會令人愈發心寒,你們學弟學妹快要接受的國民教育是一種什麼樣式的國民教育,我在想,如果沒有那部國情手冊,如果沒有在九萬人上街後政府一步不讓還要巧言令色,如果沒有把反對國民教育人士扯到港英餘毒這些言語,我想人們可能會給國民教育一個機會。可是,如今是不可能的了。

包括你們在內,香港社會在這一刻全不猶豫公開自己的心結,不接受國民教育的原因,很簡單,就了怕了中共。沒有別的。這一句話過去二十五年一直沒有說出來,是因為那時大家都想給自已一個相信的機會。相信中共和一九七六年前的中共不一樣,相信改革開放會改變中共的處事方法和意識形態。我們的父執輩因為赤禍輾轉由大江南北逃到香港,然而經過時日,人們開始相信中共會變。這一期許在改革開放初的十年完全受用,中共變得世故成熟,香港社會由稱呼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共,到了八十年代變為「中國」。你們年輕,不知道香港的一九八四年是什麼樣子,一年之內,中英簽訂《聯合聲明》,香港未來身分定讞;同年夏天,中國參加洛杉磯奧運會,一舉奪得十五金牌,中美女排決戰在香港時間上午打到中午,轉播這場比賽的無電視連中午新聞都讓路。當天下午一時十五分,比賽結束,中國奪得金牌,「中國得咗」在英國殖民地成為一句共同語言。

然而這是少有的榮光,都是過眼雲煙。人們無法相信一九八九年那開著坦克輾人的國家是我們八年後的祖國。我們在想著應該怎樣留住我們的財產,這就有核心價值的再肯定。這是由多年的腐敗修正沉積之後的獲得,核心價值對社會大眾來說很抽象,我打個譬喻,核心價值是我們走在街上遭人打劫,事後報警還拘捕了疑犯。到了警署,沒有人會來說那疑犯是某某要人之子,也不會有疑犯說「我爸是李剛」。過了幾天,疑犯上法庭,沒有人會因為一個電話就讓疑人釋放,更不會一個電話明天所有傳媒都把這條新聞按下不發。毋須陳義過高,只此而已。
 
你們年輕,也許會從相對抽象的核心價值來看今天的中國,或者以比較政治學的角度來比對中西方之別。我們這一代,看到的東西太多了,才會打從心底裏感到恐懼——這個星期,美國第一位登月太空人杭思朗去世,你們應該讀過這條新聞。我只想說,一九六九年杭思朗走在月球上的時候,中國大部分老百姓都不知有這回事,那是中國完全處於新聞封鎖的年代。你們會感到匪夷所思,然而事實確是如此,一句都沒有。其實,科技落後也不是醜事,不及就要趕上,美國不也是在載人人造衛星上落後蘇聯,總統下令要在七十年代來到之前美國人要第一個登陸月球。

興許會有人說,今天的中國不是一九六九年的中國,中國不會再走舊路。我衷心希望這是真的,也真希望當其他國家派人登陸火星時一句不差一分不漏的現場收看。可是,除了這些呢,像是中國的人權狀況,像是中國的百姓維權,人們實在沒有信心。原因很簡單,我們的生活裏就是這些不愉快的經歷,從譚作人到艾未未到李旺陽,不光是這些人到底做了些什麼,而是中國政府當局是以什麼態度來處理。一個為了地震豆腐渣工程蒙禍,一個因為連原因也沒有便關起來,一個坐了二十年牢出來離奇吊死。你們也會知道這些人這些事,你們曾經為此氣憤難平,你們知道,香港不可能會發生這些事,但未來的香港呢?這無疑是香港社會對國民教育誠惶誠恐的原因,也是你們今天還留在政府總部的理由。

這些年來,我在周記裏不只一次寫過香港是悲情城巿,可是今天我覺得在陰霾四合的天空裏綻現一絲陽光。感謝你們和那一批捨得一身剮的家長們。像「司徒夾帶」所說那樣,香港巿民天天營役於生活,有飯開是人生至高目標,絲毫不知天即來。這幾個月,你們比起許多大人都有理有節,你們比誰都謙遜誠懇,你們沒有陰謀詭計,當黃之鋒星期五上午面對梁振英時的理直氣壯,我看到是「見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在充滿媚諂的香港,太多年沒有人這樣做了。

你們以後的路途艱辛還多著,香港巔巔不平的不會少;把身體鍛煉好,多些讀書閱報,多走多看,擴闊視野。你們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