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日星期四

林沛理: 性本能與道德焦慮 




即使能誠實面對性的慾望和需要,香港人仍精神分裂般以「美」和「色」來將性道德化。

電視廣播有限公司(TVB,又稱無線電視)的旗艦節目《香港小姐競選決賽》因電腦系統故障而無法兌現給觀眾一人一票選出冠亞季軍的承諾,然而這個令無線電視下不了台的尷尬結局卻無心插柳,為這個了無新意、疲態畢呈、已舉辦了三十九屆的「選美騷」增添爭議性與話題價值。

名為選美,實則賣色。美色美色,我們慣於把「美」與「色」兩個字混為一談,彷彿它們是同一樣東西。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而建制、傳媒與主流社會價值對兩者的態度更是厚此薄彼,南轅北轍。隨便舉個例,去年書展,以不老大美人姿態華麗登場的林青霞與讀者見面,可以吸引七百人「觀星」,成為活動的一大亮點;反觀以童顏、豐胸和美腿來娛樂大眾的醩模(嫩模)卻被摒諸簽名會的門外。

以美悅人是高尚的雅,以色誘人是下賤的淫,乃社會長久以來的雙重標準。香港人的精神分裂亦可見於對「色」的態度——既被它弄得昏頭轉向、目不轉睛,又急於要站在道德的高地對它進行批判。

一方面,通俗小報、娛樂雜誌以及《喜愛夜蒲》一類的電影和《五覺大戰》一類的電視節目,千方百計要滿足讀者和觀眾對性的好奇和他們的偷窺本能。另一方面,義正詞嚴的泛道德主義者,只要覺得他們的道德價值觀受到威脅和道德意識受到挑釁,道德焦慮就會加劇,甚至失控變成一種道德的歇斯底里(moral hysteria)——好像如果他們不大聲譴責,社會和道德就會馬上陷入崩潰。

即使是比較開明、誠實、對自己和別人身體的慾望和需要沒有那麼貶抑的人,也喜歡以「樂而不淫」、「風流但不下流」,以及「色情」(pornography)和「情色」(erotica)的二分法,試圖將「性」這隻黑豹馴服為花貓。

其實自有人類以來,性就是生活、文化和藝術的一部分。色情這個標籤和分類,卻是在歐洲現代化的過程中才被「發明」出來。十九世紀初印刷術大進,各式各樣有關性的描寫和敘述突然得到廣泛流傳。這觸怒了在此之前長期壟斷「性消費」的社會精英和特權階級,他們「發明」色情這個法律及藝術的類別,就是要管制及規範有關性的文字及圖像的流通。那即是說,擁有權力的人可以縱慾和肆無忌憚地享受性,但平民百姓卻只能夠得到循規蹈矩、涓涓滴滴和限量配給的性。只管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沒有比這個更離譜的了。

時至今日,社會仍然千方百計鼓勵我們去欣賞「美」而防範「色」。國際貨幣基金會前總裁卡恩因涉嫌強姦而失去角逐法國總統的機會,便被媒體描繪成一個關於「色字頭上一把刀」的道德教訓。

至少從表面上看,卡恩完全符合一個所謂「性捕食者」(sexual predator)的輪廓和定義。性捕食者通常指男性,他視對他有吸引力的女性為獵物,千方百計要將她們弄到床上。在整個捕食過程中,他不自覺表現出一種視女性為物件和用品的心態,熱衷於對她們施以不同方式的「使用」和「佔有」。這類男性極度自戀,往往要求他們的伴侶千依百順,讓其為所欲為。他們最喜歡的其中一項性行為,就是象徵徹底臣服(total submission)的女人為男人提供的口交服務。

不過,美國人對卡恩的憎恨,除了義憤之外,也許還蘊藏相當程度的妒忌。張愛玲說女人是同行,其實男人又何嘗不是?在這個意義上,紐約警察對這個法國男人的「特別關照」,可以說是同行對同行的妒忌(professional jealousy)。對男性來說,性伴侶的多寡本來就像財富的多少一樣,是劃分成敗、優劣和階級的重要標準(social divider)。當然較之財富,誇耀和展示個人的性能力與性伴侶要做得比較含蓄和小心翼翼。然而這種誇耀和展示隨處可見,也往往帶給當事人更大和更深層的滿足感。

香港人到現在也無法原諒男影星陳冠希,可能也是基於同一心理。我們透過陳冠希的所謂「慾照」驚鴻一瞥地窺見了一種生活方式,很多人對之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甚至感到嘔心。對社會大眾來說,整件事最「異常」和「變態」的地方,也許是相中的男主角竟然有那麼多的性伴侶,又似乎從性行為之中得到那麼大的樂趣,這令很多香港人既羨慕又始終意難平。

性顛覆社會的權力關係,難怪善於寫性變態的沙德侯爵、一代才子王爾德、意大利導演柏索里尼,以至於美國評論家蘇珊.桑塔格,都不約而同地視色情論述和色情想像力的發揮為批判社會的利器,足以挑戰政治、宗教和社會的腐敗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