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8日星期六

張大春: 鸚哥與賽鴿

北宋僧人文瑩《玉壺清話》裏的一則小故事流傳至今,連初中國文課的補充教材都收錄了。
故事說的是東南吳地有一大商人段某,養了一隻極聰明的鸚鵡,能背誦〈心經〉、李白詩〈宮詞〉,客人來了,牠還會喚茶,與來者寒暄;主人自然是加意疼惜寵 愛。段某忽然犯了事,給關進牢裏半年才放回來,一到家,就跑到籠子前問訊:「鸚哥!我入獄半年出不來,早晚只是想你,你還好嗎?家人還都按時餵養你嗎?」 鸚哥答道:「你給關了幾個月就不能忍受,跟我這經年累月地在籠子裏的比起來,誰難過呢?」 

段某聞聽此語,大為感悟,遂道:「我會親自送你回你的舊棲所在的。」果然,段某專程為鸚哥準備了車馬,帶着牠千里間關,來到秦隴之地,揭開籠子,哭着把鸚哥放了,還祝福道:「你現在回到老家了,好自隨意罷。」那鸚哥整理了半天羽毛,似有依依不忍驟去之情。


日後吳地商人有從秦隴之間回來,常有給帶口信兒的,說這鸚哥總棲息在最接近官道的樹上,凡是遇有口操吳音的商人經過,便來到巢外問:「客人回鄉之後,替我問問:段二郎安好嗎?」有時還會吐露悲聲:「若是見着了,就說鸚哥很想念二郎。」

這故事說的不只是生命對自由的渴望,也是對囚禁的依戀。甚至也可以這麼看:對自由的渴望與對囚禁的依戀也許還是一回事。

人生八苦之說俗矣!八苦之中有「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三語實是一理。大約描摹出為情所苦的滋味:越是處於分離之際,越是愛戀難捨;越是朝夕 聚合,越是易生怨憎;越是不能盡為吾有,越是求心熾烈。「圍城」或「鳥籠」之作為婚姻之隱喻,錢鍾書反覆申說,今人也耳熟能詳了。而在朱光潛的《文藝心理 學》裏,曾名之曰「彼岸意識」,謂人身在一境,輒慕他方,總覺得「對岸」的風景殊勝。換用俚語述之,則說「這山望着那山高」,顯然不只是視覺的問題。

小說家黃春明有一個常掛在嘴邊、卻始終未曾寫出的故事,說的是一個養了好幾籠賽鴿的人,特別衷情而寄望於甲、乙二鴿,日日訓練群鴿飛行時也獨厚此二禽。唯甲 鴿善飛而較溫馴,乙鴿亦矯健而較野僻。大賽之日,甲鴿一去便沒了蹤影,倒是乙鴿比預期的時間早飛回來一兩個小時。眼看就要贏取大獎,偏偏主人與這乙鴿的情 感不若與甲鴿那樣密邇,乙鴿逡尋再四,就是不肯回籠。主人只有一個法子:開槍射殺之,取下腳環,前去領獎。然而若是這樣幹了,一隻可以育種的冠軍鴿也就報 銷了。若不及時取下腳環,這養鴿之人多年來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兩權之下,他會做出甚麼決定呢?

黃春明在此岸、觀彼岸;至彼岸,又瞷此岸,總覺得另一個結局比較好。既不能決,就多次在公開演講中揭之以為小說立旨佈局之難,卻被另一位也寫小說的楚卿聽了去。楚卿先給寫出來了,也發表了──以賽鴿喻之,腳環沒取下來,讓別的飼主捷足先登了。

人生不可逆,唯擇為難。行跡在東,不能復西;王國維「人生過處唯存悔」之句,將「挂一漏萬」的懊惱,將life is elsewhere的傾慕,說得多麼透徹──顯得他自己對的落句「知識增時轉益疑」反而落於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