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5日星期日

李立峯、馬傑偉﹕「國民教育」與「社會包容」的辯證




呂大樂的說法頗幽默﹕國民教育,港人不急,為何政府「急市民所未急」?若非直接或間接的政治任務,官員急什麼呢?雖說諮詢經年,仍爆出強烈異議,一則反映諮詢網絡狹窄,二則「官方言說」與「實質操作」表裏不一;官員放論,尊重多元,但披露實是資源傾斜,公款大額資助的教材與活動,不少唱好中國專權模式。9月開展課程之時,仍未有充分的所謂多元教材備用,但「又紅又專」的活動,已運轉如輪。官方大談核心價值,教導孩子愛國愛港之餘,亦鼓勵獨立批判云云,但你問一問敏感議題,官員顧左右而言他,稍有獨立思考的人都看得清楚。今天特區官民博弈,互信如此脆弱,為何急於9月就開展推行?為何不可停一停、想一想、多預備似樣的教材?得到實質的信任與共識再考慮推行不是更好!

實際上混淆黨國

本文作者之一馬傑偉與馮應謙自1996年開始民調,以「感/知」兼顧的多項指標,追蹤10多年,發現港人既認同本土,亦認同「文化中國」,近年更趨向認同「經濟中國」,唯獨「政治中國」,港人情緒反覆,尤其對自由、法治等方面,感到中港大不同,港人傾向普世價值,並對國內政局有保留。國民身分,是歷史、文化、社會、經濟與政治的整體,互相牽連,但亦有層次之分。普遍來說,港人愈來愈有興趣加深歷史認知、樂於認同中國文化、參與國內經濟,亦關心大陸社會民生,助學、救災,港人當仁不讓,唯獨在政治層面,港人有所顧忌,不願見黨國不分。批判性地接受(或忍受)共產政權,是不少港人的底線。盲從愛黨,是越過底線,大部分港人不能接受,若沿此策略,赤化下一代,有腦家長,同你死過。

由是觀之,以「人心未回歸」之說推行「國民教育」,在歷史文化層面,並沒有覑急的必要,因港人不抗拒中國歷史文化,反而中央希望港人提高政治效忠、減少異見批評,才是推動「人心回歸」的重點,才是特區「急政權所急」的關節眼。縱使「國民教育指引」,擺出䒷面四平八穩,但見諸近幾個星期,一些官員和建制派人士的言行,上述憂慮並非「缺乏溝通」的結果,亦非陰謀論的胡亂猜測。此外,當局配以問卷,評核學生的愛國情操,那將有可能變成分化、排外的溫脇;親中與建制資源,投放紅色教材與國情之旅,正就是公眾所指,國民教育這台戲,表面開明,實際上混淆黨國。事態發展的合理推論是——公民教育是客套,國民教育是招牌,愛黨薰陶才是實務。

下文我們想多談有關「社會包容」的價值觀。全球化的今天,天涯若比鄰,如何培養青年人既認同本國,亦包容異族,是香港這個自稱國際都會所急須推動的。然而,官方指引中,這個普世面向,雖有簡單觸及,卻是蒼白含糊,更在多元族裔問題上,幾乎是交白卷。若把國家認同問卷一併考慮,這個評核學生「愛國情懷」的機制,將來若給「國民小先鋒」A+,給非華裔學生一個C-,效果是,令人感到「國民教育」偏狹於國族,淡化了公民的普世責任,更難想像,這個黑皮膚、大眼睛、操流利粵語的印裔港孩,如何愛國愛黨、達標及格?!家長們,除了憂心子女接收狹隘的國族主義,亦請關注國民教育可能觸發的排外效果。不要忘記,香港作為國際城市,有不同族裔的孩子,直接或間接在香港教育系統之下成長。

「公民價值觀」調查

自去年起,我們幾個學界朋友,開展一個名為「香港文化與社會指標」的研究項目,希望長期探測香港價值變化,其中一個「公民價值觀」調查,第一輪的電話訪問,在本年5月底至6月初進行,訪問了80618歲以上、能操粵語的市民。內容包括社會信任度、對制度公平的認知、包容度、物質與後物質價值等,全面的報告日後另文發表,本文只抽取與國民教育相關的「社會包容度」,就調查結果作初步分析。

政治哲學家Michael Walzer指出,包容其實可意指人們在面對「他者」時所抱持的態度:

1) 為避免紛爭而被動地接受差異;

2) 與差異者善意的相安無事;

3) 原則上接受他人有權利爭取自身權益;

4) 願意聆聽並從差異中學習;

5) 正面肯定及欣賞隨差異而來的多元性。

香港有多大的社會包容度,直接影響社會的多元活力,亦考驗香港人在加強國民認同感之同時,能否兼備世界公民的寬容謙厚。「國民」與「公民」,是「你中有我」的良性辯證,抑或是「有你冇我」的惡性排斥,取決於教育政策是獨專「中國模式」,還是把普世公民的價值觀,作為國民認同的一個重要部分。

由於這是第一次的調查,我們無法作時間性的前後對比。我們將每兩年進行民調一次,希望數年後,可看出香港公民價值的趨勢。就今次,單一的結果,已有不少有趣發現。從表一可見,1829歲年輕人的社會包容度,明顯高於其他年齡組別,其中包括「不同種族人士」、「同性戀者」、「政治立場激進人士」、「精神病康復者」,只有對「性工作者」的包容度較一般。

從表二可見,年輕人明顯較其他年齡層更容納外來移民,有67.2%同意移民來港定居,令香港社會更多元化,並只有20.9%,認為外來移民應放棄原有生活方式。這些數據顯示香港青年公民,有頗高的社會包容度和開放性。當然,除此之外,其他宏觀的趨勢較難有確切的分析。我們或可猜測,香港由六七十年代的移民社會,到八九十年代高速發展經濟,香港傾向於物質價值,到今天青年人的價值觀較多元及包容,是令人欣慰的現象;這種轉變只屬苗頭,可佐證於其他有關後物質主義轉向的調查。當然,成年組別較保守的取態,也可能與其擁有較多既得利益有關。待日後累積510年的數據,相信會有更多重要的轉變可供分析。

被推動的是否狹隘的愛國主義

我們撰寫本文的目的,在於點出「國民教育」與「社會包容」的辯證。在現時整個國民教育的籌備中,有關公民普世價值、社會包容、多元文化共融等問題,只是聊備一角;認識共黨史、認識政權,就是資源與關注所在。近日大爭論之中,不應只集中於政權效忠的洗腦疑雲,我們要確保香港的下一代,既是有益於國家的「國民」,亦是融通普世的「公民」。「國民認同」和「社會包容」沒有必然衝突,問題在於被推動的是否一種狹隘的愛國主義。今年的調查,立此存照,無論特區政府如何推行國民/公民教育,希望5年、10年後的調查,再下一代的「社會包容度」,會比現時的年輕人更高。下一代香港青年的精神面貌,取決於官員、家長、老師,以至一般市民在今天的真誠協商與決定。

作者李立峯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馬傑偉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