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9日星期日

許驥:中國當代粗口文化大觀——語言暴力的迷思



編按:最近上映的彭浩翔電影《低俗喜劇》,引起網民熱烈討論,當中包括電影裏的「語言暴力」成分。今天,本文作者許驥找來曹雪芹、魯迅、老舍、錢鍾書等作家作品,與大家一同看看經典裏的所謂髒話,並檢視近年內地人廣泛運用的「北京話」。作者先從「草泥馬」談起……


20123月有則轟動全國的新聞,某地電視台記者在路邊詢問市民對汽油價格上漲的看法,一男子面對鏡頭道:「我能說髒話嗎?不能?那我就沒什麼話說。」「我能說髒話嗎?」變成紅極一時的網絡流行語。猜想,如果當時記者允許該男子說髒話,他會說什麼?十之八九的網民認為,他肯定會說「草泥馬的中石化」。

中國網民已經能夠非常熟練地運用語言技巧,在壁壘森嚴的中國網絡環境中游刃有餘。「草泥馬」就是一項偉大的創造,用以衝破審查。

香港中文大學副教授余幼薇在《人民色情》一書中,專門介紹了「草泥馬」。她說:「草泥馬是羊駝中的一個特別種類,它的命名來源於『肏你媽』的諧音,草泥馬最大的敵人就是『河蟹』。而『河蟹』其實就是『和諧』的諧音。」

髒話有時甜絲絲

當然,從「肏你媽」到「草泥馬」並非一蹴而就的演變。就好像從「肏」到「操」再到「草」最後變成「擦」的發展軌舻一樣,諧音,是髒話「淨化」最常用的一種手法。浙江義烏有三家著名的文化店,一家叫「曲霓咖啡館」,一家叫「馬勒書店」,一家叫「戈壁酒吧」。三家店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曲霓馬勒戈壁」(去你媽了個X)。觀者自明其意,但有關部門也拿他們沒辦法。

很少有人會像北大教授孔慶東那樣,在公開場合對被評論者開腔:「去你媽的!滾你媽的!操你媽的!」去年孔慶東用這三句話,在他做嘉賓的網絡電視節目上辱罵內地記者,使他贏得了「孔三媽」的花名。

中國人是很擅長講髒話的。孔慶東很崇拜的魯迅先生,有篇著名的文章〈論「他媽的」〉說:「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一指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吧!』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雖然魯迅先生很有些諷刺的意思,但許多時候髒話真的恰如「我的親愛的」一樣,可以表達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這種情感,在足球場旁最為需要。

全國各地的球迷,在看球時都有屬於自己的髒話。大連球迷在看到球員踢得不好時,會大喊:「血彪!」意思如北京話的「傻逼」。南京球迷會用「寧罵」發泄:「呆逼!」西安球迷在不爽時,會高叫:「賊!」而在「黑哨」盛行的那幾年,濟南球迷曾指着裁判大罵:「黑驢!」指着助理裁判大罵:「邊驢!」球場上幾萬人指着裁判大罵,真是名副其實的「萬夫所指」。

但球場上最具特色的,還要屬重慶球迷。重慶話「雄起」,已經全國知名。所謂「雄起」,顧名思義大概也能猜到什麼意思。重慶球迷在遇到「外敵」時,自己的球員與對方球員相遇,腳下凌波微步的同時,更會在一旁搖旗吶喊,高呼「弄他!弄他!」好不氣勢洶洶!

北京話的狠辣

上海球迷也有自己表達情緒的髒話,叫「冊那」。據說「冊那」的全稱原是「我冊那娘隻X」,也就是「丟那媽」。後來文明了,覺得生殖器不雅,於是簡稱「冊那」。現在「冊那」已經變成語氣詞,基本沒有當初的意思。比如,甲說某君長得很靚仔。乙看了一眼說:「冊那,哪有!」上海話中還有一句髒話叫「港督」(音gangdu),正確的寫法其實是「憨大」,意思也是傻逼。

髒話用到後來,似乎都會變成語氣詞,就好像「他媽的」,不一定真的指誰的媽。民國作家老舍說北京人個個是語言大師,北京話罵人也是一絕。

例如現在最流行的一句話「傻逼」,就是北京人的偉大發明。有首叫《織毛衣》的網絡「神曲」,歌詞是這樣的:「我深深的愛着你,你卻愛着一個傻逼;傻逼他不愛你,你比傻逼還傻逼。哦,你還給傻逼織毛衣。」

當然,北京人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個髒字或許還是「丫」。有次著名作家王朔上某電視節目,他講話時三句不離其「丫」,結果引發爭議。一個作家,在公開的電視平台上,究竟能不能開口閉口都是「丫」呢?很多人覺得這只是北京人的口頭語,但好考據學的人挖出了「丫」的本意,說是古時候有「丫鬟」,罵人「你丫」如何如何,意即是丫鬟生的私生子。

李敖:且字本義是陽具

有人認為,這樣的考據學有些牽強附會。西方人開口閉口也是「f*ck」,誰會計較其本來的含義是什麼?寫過《髒話文化史》的澳洲作家韋津利(Ruth Wajnryb)倒是考證過「f*ck」的來源,據說是For Unlawful Carnal Knowledge的縮寫。還有一說認為,中世紀女子通姦被判遊街,官人會頓挫地喊:F.U.C.K.此處是Found Unlawful Carnal Knowledge的縮寫。但估計殊少有人知道吧?

中國人說髒話有悠久的傳統。根據台灣史學家李敖的考證,「且」字本義,其實就是男性生殖器。所以,《詩經》中的那句「狂童之狂也且」,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你神氣什麼,你這小子,雞巴啦!」(出自李敖〈狂童之狂也,雞巴〉一文)

《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曾經僅憑一張嘴,就罵死了敵軍的司徒王朗。《紅樓夢》原文也有精彩的罵人橋段,就在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鴛鴦也有髒字連篇、咄咄逼人的話:「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裏,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金瓶梅》中的髒話,就更多了。

如果不說那麼遠,近代的「傳統」也不少。1960年代,中國人都要都「毛主席詩詞」。毛澤東有首《念奴嬌.鳥兒問答》,末了兩句是:「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把「不須放屁」這種粗話寫入詩,毛澤東恐怕還是第一人。另外,1989年的電影《開國大典》中扮演蔣介石的演員孫飛虎的一句髒話,也傳遍神州。電影中,蔣介石突然說了一句奉化話:「娘希匹!」據說當時江浙一帶的觀眾聽到,全都笑翻。「娘希匹」就是「肏你媽」的意思,誰也沒想到會出現在這麼嚴肅的電影裏。

錢鍾書:求雅愈俗

道學家看了這些髒話,全身起雞皮疙瘩,一定要淨化市民的語言。但這種淨化,在近代文學大師錢鍾書先生看來,卻往往是「求雅愈俗」。錢先生的《容安館札記》第201條說:「吾鄉光復門內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學時,偶過之,則見路牌作遊絲弄矣……北京坊巷名此類尤多,以余所知,如狗尾巴胡同改為高義伯胡同,羊尾巴胡同之改楊儀賓胡同,王寡婦胡同之改王廣福胡同,羊肉胡同之改羊溢胡同,牛蹄筋胡同之改留題責胡同,皆欲蓋彌彰,求雅愈俗。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幾如文學家之改稱文學工作者矣。」

不講髒話是否就一定意味着更文明?相傳民國時候,北京天橋的大兵在賣膏藥吆喝時,不管三七廿一先來一句:「吳佩孚這個王八小子!我肏他奶奶的!」然後才開始介紹商品。夠粗俗了罷?可是,民國的人尚知禮義廉恥,互助互愛。但今天的中國人呢?語言環境淨化了,見孩童被車撞了,卻無一人伸出援手。最髒的不是髒話,而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