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7日星期五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五章 第二節 太平軍的末路



  一、紀綱隳壞

  太平軍的宗教信仰、政治、經濟、社會政策與措施,無論反對者斥其如何怪誕詭譎,當清廷失去控馭、人心思變之秋,確能收一時煽惑脅制之效。而其初期上下一心,甘苦相共,領導人正當少壯之年【註:金田起事時,洪秀全三十七歲,馮雲山年與相若,楊秀清、蕭朝貴、韋正均在二十歲上下,石達開約二十歲,秦日綱二十餘,胡以晃三十餘】,朝氣蓬勃,實尤足多。中期之後,一切全非,卒至敗亡。外在的情勢轉變,固然有關,根本所在,為其自身的日趨腐化、惡化,喪失了淬礪奮揚之氣。

  宗教對於太平天國的創建確有極大作用,然亦受了宗教之累。宗教為洪秀全羅致了不少狂熱的信徒,不惜犧牲一切以從,亦因此激起衛護名教者的反抗,招來了勢不並立的勁敵。他原是假宗教以愚人,沒想到竟至作法自斃。在前期,有天父下凡之說,結果演成自相殘殺;在後期,他仍強調諸事均有天父、天兄作主擔當,太平一統,即將到來。但何以久久未能實現,屢屢喪師失地?不惟一般人不再盲從,甚而他的高級將領的信心亦生動搖。而他本人似乎反陷溺愈深,極力使自己神化,一心依賴神力,忽視現實,失去理智,無異自愚。李秀成曾反覆言之。一八六年,再破江南大營之後,洪秀全「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靈」,一味靠天,不肯信人。安慶行將不守之時,李勸他預防湘軍來圍天京,反大受責斥,說是「爾怕死!朕天生真命主,不用兵而定太平一統」,「殘妖易滅,功勳易成」。但太平軍之日暮途窮,則為顯然的事實,自欺而不能欺人。有人說他精神錯亂,亦可謂為執迷不悟。在如此領導下的軍政,尚有何希望?

  經過天京的內訌,洪秀全偏信他的親族寵幸,任其胡作亂為,上下離心。李秀成勸他「擇才而用,定制恤民,申嚴法令,肅正朝綱,依古制而惠四方,求主禮而卹下,輕世人糧稅,仍重用翼王」,終不見聽。洪仁玕雖有才識,但乏功勳,到天京不滿半月,封為軍師、干王,要人悉歸其制,眾望不孚。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曾說,自洪仁玕執政,「諸宿將多不服,賊勢之衰,蓋由於此」。一八六一年,洪仁玕以援安慶失敗革職,朝政復歸洪仁發、洪仁達。李秀成見政情日壞,「屢俱本奏,天王不從,越奏越怒」,甚至說:「政事不與你相干,王次兄勇王(即福王洪仁達)執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西王令者,合朝誅之。」幼西王為蕭有和,天王之甥,是一個十幾歲的黃口孺子。

  濫封爵職為太平天國的另一致命傷。早期除東、西、南、北、翼王及燕王(秦日綱)、豫王(胡以晃)外,無其他王號。天京內訌後,洪氏兄弟首先封王,其次為陳玉成、李秀成,至一八六一年前期,仍僅十人左右。此後愈封愈濫,多至二千七百餘人,一因出於猜忌,採眾建政策,以分削宿將實力,李秀成的大將陳坤書之封護王,即為一例。一欲借名號以收買臣屬,但事姑息,不明賞罰。強有力者互不相下,「各守疆土,招兵固寵」,不顧根本,此為洪仁玕之批評。「黨羽無定數,酋長無定謀,……偽王……不甚服偽天王、忠王之調度,各爭雄長,苦樂不均,敗不相救」,「此王所踞之地,常為彼王劫掠」,此為曾國藩的批評。李鴻章亦說:「增封多王,內亂猜忌,愈散漫不可制。」左宗棠說:「賊中偽王……彼此猜忌,勢不相下。」李秀成認為亡國大誤之一,即在濫封多王。至其他爵職,亦大量增加。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之間,新設義、安、福、燕、豫等爵號,「不及一年,舉朝內外,皆義、皆安」。洪仁玕曾感慨地說,大家「動以升遷為榮,幾若一歲九遷而猶緩,一月三遷而猶不足」,若「再隱忍姑息,我輩無生理」。主將初僅數人,其後至少數百。天將、朝將、佐將,更不可數舉。一八六一年,有一位到過南京的英國人說,天京幾全是公職人員,均為消費者,亦是破壞者。

  後期太平軍紀律的惡劣,為無可否認之事。號稱治軍嚴明的李秀成,亦不能約束所部。一八六年,江寧李圭被虜,年餘後逃出,著有《思痛記》,記事尚能持平。據云:是年江蘇丹陽被李秀成部佔領後,「殺戮之殘,蹂躪之酷,無日無之。……弱者存活,十不二三。……行此事者,大抵湘、鄂、皖、贛等籍人,或流氓地痞,裹附於賊,或戰敗而降賊者。其真正粵賊,則反覺慈祥愷悌,轉不若是之殘忍也」。「賊亦令禁止騷擾百姓及劫掠衣物等,……顧賊眾奉行者少,而以清軍之降附者尤為凶殘貪暴。」又據江西高安縣志,「癸丑(一八五三)賊至,所擾惟典舖大家為甚。乙卯(一八五五)再至,惟以仇視官紳,苛勒殷富以售其黠,淫掠焚殺猶未甚也。至辛酉(一八六一)逆酋李秀成至,而禍斯極矣,分擾各屬,放手焚殺,恣意淫掠,各鄉勇男婦死者不下數千人,所過成焦土」。

  浙江為太平天國晚期的主要轄區,兵戈連年不休。太平軍到後,人民流離逃亡,田畝荒蕪,耕種者不過十之二、三,粟、麥、油、鹽,搜索一空。加之釐捐局卡林立,抽剝重重,以至商賈斷絕,百貨騰貴。曾國藩說,以往百姓不待脅迫,「甘心從逆,樂為賊用,……今則民聞賊至,痛憾錐心」。「粵匪初興,粗有條理,……今則男婦逃避,煙火斷絕,耕者無顆粒之收,相率棄業。賊行無民之境,猶魚行無水之地;賊居不耕之鄉,猶鳥居無土之山,實處必窮之道,豈有久理?」「昔年粵匪所至,築壘如城,掘壕如川,堅深無匹,近亦日就草率。」外人亦言晚年太平軍,缺乏戰意,惟以燒殺破壞為事。

  李秀成、李世賢的直接統治區,情況最稱良好,頗具條理,農民之田,以實種為準,五畝以下,免徵租捐。缺乏資金的商人,可向官請領本錢,或發給貨品,作定價格,售後還七成,留三成以供轉運,或定期還本,不取利息。蘇州、杭州一帶,市肆貿易如常。

  糧食始終是太平軍的大問題,佔有南京的第二年,已有匱乏之虞,晚期許多城池,因之不守。有權勢的各王仍度其奢靡生活,大治府第庭園,競尚豪華,李秀成亦不例外。南京下關的英國副領事福禮賜(RJ Forrest)謂修建天京忠王府的工匠一千餘人,壯麗僅次於天王府。王冠為金製,鑲以珠寶。李鴻章謂蘇州的忠王府由七百人修造,三年尚未竟工,已是瓊樓玉宇,曲欄洞房,如神仙窟宅。花園三四所,戲台兩三座,為李鴻章平生所未見之境。浙江嘉興陳炳文的聽王府,磚瓦木石皆取之鄉鎮,用費出自田捐。江蘇金壇李世賢的侍王府,一座宮殿,可容千人。一位英國人說,南京無絲毫興盛氣象,絕不為人民設想,專恃劫掠為生,而又十分腐化,吸食鴉片及飲酒、賭博之風盛行。執掌朝政的蒙得恩,就是一個煙癮極大的人【註:據英國人說,在一八五八年,南京吸食鴉片的,已佔三分之一人口】。

  二、全局瓦解

  一八五七年翼王石達開的出走,關係太平天國的命運極鉅,不僅失去了一位有才能的軍事政治領袖,兵力亦因之大為削弱,安慶附近的駐軍隨之而去的約六、七萬人,江西省尤眾。估計太平軍的實力損失恐在一半左右。一八五九年,石達開自贛東經浙西、福建、贛南,西入湖南,擬進向四川,與湘軍劉長佑、李續宜劇戰於寶慶,遭受挫敗,改而南趨廣西。石部約二十萬人,以長江流域之人及廣東天地會為多,寶慶戰敗,軍心渙散,紛紛脫離。進入廣西之後,軍食不給,前途茫茫,士氣益為沮喪,或折而東走,或相繼敗亡,窮蹙已極。一八六一年,石率殘部約一萬餘人,再入湖南,取道湘、鄂邊地。翌年,進入四川東南境。四川地險民富,為清軍主要餉源之一。一八五九年,藍大順、李永和起於川、滇之交,北擾岷江流域,直逼成都,據有產鹽地區,聲勢頗大。石達開謀與聯絡。新任四川總督駱秉章率湘軍先至,藍、李屢為所敗,李不久戰死。一八六三年,石達開繞道滇邊渡過長江上游,經寧遠(西昌)北趨越雋,為大渡河所阻,遭土司與清軍夾擊,陷於絕境,全軍敗沒,石亦被俘。

  一八六二年南京城外會戰。李秀成解圍失敗。翌年初,渡江西進,謀合陳玉成舊部與捻攻略皖北,期撼動湘軍大本營所在的安慶,並打通巢湖一帶糧源。以所部戰志不揚,無功而返。時逢青黃不接,餓斃不少。六月,自浦口南渡,復遭湘軍水陸截擊,損折十萬人,可謂慘敗。南岸太平軍所控制的僅餘蘇州、杭州、南京等城。

  一八六三年七月,李鴻章的淮軍與常勝軍分路進向蘇州,戈登、程學啟為主將,配有大砲輪船,法國人訓練的洋槍隊,亦參加作戰。時白齊文以撤職懷恨,糾合舊部,投蘇州太平軍,仍不得意。九月,李秀成自天京回援蘇州,與幕王譚紹光反攻失利,白齊文降於戈登。十一月,太平軍內變,李秀成以事不可為,出城西去。十二月,納王郜永寬等殺譚紹光以降。程學啟入蘇州,誅郜永寬等。戈登大怒,與李鴻章決裂,不受節制,因為事前他與郜永寬曾有諒解,更憤李鴻章破壞了今後他的瓦解敵人策略。李部繼下無錫,進攻常州。太平軍鑑於蘇州殺降,堅守困鬥。一八六四年二月,戈登承英公使卜魯斯之意,續行參戰。卜魯斯對他說,這全是為了英國的利益。五月,戈登助淮軍佔領常州,戰事已近尾聲,常勝軍解散。四年以來,常勝軍用餉千萬元,有助於李鴻章的平定江南者頗大。浙江左宗棠部,自一八六三年四月起,圍攻富陽,日久不下。九月,德克碑率常捷軍自浙東來會,始行佔領。復經六個月的苦戰,翌年三月,杭州太平軍棄城而走,左部及常捷軍大肆搶掠。同月,李鴻章軍克嘉興,附近各城均降。

  一八六三年冬,南京外圍附廓要地,幾盡為曾國荃攻佔。蘇州失守後,李秀成知大勢已去,南京無糧,兵力僅萬餘人,勸天王棄城他走,另求出路,確不失為上策。天王不從,說:「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於水,何懼曾妖乎?」命大家以「甘露」(百草)為食。城內盜賊蜂起,曾軍「日月逼緊,內外驚慌,守營守城,無人可靠」,不少高級人員通敵,甚至涉及李秀成。及常州失陷,洪秀全一切絕望。一八六四年五月三十日,令大眾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真可謂至死不悟,亦可說是尚在自欺欺人。兩天后,服毒自盡,年五十二歲。他的兒子幼主(天貴福)繼位。

  圍城湘軍近五萬,自四月以來,百計環攻,傷亡達十分之一。淮軍既下常州,清廷為早日拔取金陵,命李鴻章派砲隊合攻。李知曾國藩欲使曾國荃獨成大功,托詞不行。曾國荃屢言所少不在兵而在餉。於是加緊開掘地道,七月十九日(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炸塌天京城垣,湘軍突入城內,四處縱火,太平軍聲言,「弗留半片爛布與妖享用」。三日之內,「賊所焚者十之三,兵所焚者十之七,煙起數十道,屯結空中不散,如夾山絳紫色」。湘軍「貪掠奪,頗亂伍。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括,甚至各棚廝役皆去,擔貨相屬於道」。及盡得金銀珍物,再放火滅跡。將領「人人足於財,十萬以上貲,殆百數」。「城破之後,精壯長毛除抵抗時被陣殺外,其餘死者寥寥,……城上四面縋下老廣匪不知若干。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均被虜),老者負傷或十餘刀,數十刀,哀號之聲達於四方。」凡此均為曾國荃幕友趙烈文目睹所記,總計死者約二三十萬人。

  李秀成護幼主衝出,中途相失,李被俘虜。曾國藩到後,命自書供詞,寫畢被殺,年四十歲,為太平天國留下一部有價值的史料。曾國藩謂幼主必死,實已逃至浙江。左宗棠方欲張敵勢,江西巡撫沈葆楨為爭餉事,與曾早有芥蒂,均語多鐫譏。中外復紛傳南京金銀如海,清廷初冀於克城之後,作軍餉賑濟之用,曾則謂全無財物。各方議論不已,爭指目曾國荃。曾國藩近年惟恐權位太尊,聲望太隆,功高震主,畏譏畏讒,至是,告誡乃弟謂「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恒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於大戾」。他決心將所部裁撤,曾國荃亦開去浙江巡撫本缺,「軍氣憤鬱慘沮」。

  天京陷落之前,李秀成以江、浙無糧,洪秀全又不肯放棄天京,改命各軍西入江西,得糧後再回援天京,就中以侍王李世賢、康王汪海洋兩軍為大。他們的口號是「與其餓死江南,不如戰死江西」。八月,困守浙江湖州的太平軍為李鴻章、左宗棠及常捷軍擊走,江、浙無太平軍踪跡。幼主與干王洪仁玕等,經皖、浙而西,期會同李世賢進向湖北,合扶王陳得才部。十一月,在贛東被擒。李世賢由贛而粵、而閩,十月佔領漳州及閩南諸城。左宗棠、李鴻章派軍前來,一八六五年五月,克復漳州,李世賢為汪海洋所殺。是後汪部出沒閩、粵、贛邊境,據有粵東嘉應,至一八六六年二月為左軍消滅【註:一八六二年,台灣天地會戴潮春等舉事,眾至二十餘萬,規模頗與太平天國相近,越二年失敗。一八六五年,餘黨再起,盛傳李世賢部將入海,並有美船偷運太平軍入台之說】。

  扶王陳得才及遵王賴文光於一八六二年自皖北經河南入陝西,尋復東還,以英王陳玉成敗歿,李秀成命再西去,招兵回救天京。翌年,佔陝西漢中。一八六四年分路東下,合捻入湖北,知南京不守,徘徊於鄂、皖之間,為僧格林沁所敗,陳得才自盡,賴文光與捻合流,別創一新局面。

  三、捻亂的擴大與平定

  太平天國後期的軍事活動,限於長江下游,與兩淮的捻關係甚為密切。陳玉成、李秀成的早期兵力,半數為捻。一八五八年,捻首李昭壽背叛,對李的打擊殊重,張洛行等則始終與陳合作。捻的根據地原在淮河以北,是年進入河南、魯西,雖志在虜掠,亦予太平軍以聲援。翌年,分道四出,東至魯中,西至豫西、豫南,飄忽往來,乘虛蹈隙。一八六年,西支大掠河南開封,縱橫三十餘州縣;東支入山東,擾濟寧、泰安,所經二十州縣。復折返皖北,途中「夾擁資糧數百車,牲畜數萬,歌呼而行」。一八六一年,捻尤為活躍,西路為配合陳玉成軍的西征,二至五月,一支入河南南部,一支入河南東部、中部,經南陽、鄧州,破湖北老河口,然後返回亳州。九至十一月,再度西來,一支攻開封、鄭州、洛陽,一支攻湖北襄陽、樊城,東路入山東,屢敗自京畿南來的僧格林沁,兩逼濟南。僧軍「疲於奔命,芻糧不繼,士馬疲羸」,惟有守黃河,以固直隸。捻長驅而東,進至煙台,為英、法軍擊退。

  同年(一八六一),山東白蓮教蜂起,魯南以宋繼鵬為首,稍後又有冀南的張錫珠。魯中的劉德培,似亦屬白蓮教。

  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三年,僧格林沁奔波於直隸、山東、河南、安徽四省。皖北太平軍失敗後,捻勢大衰。一八六三年,僧格林沁攻下雉河集,擒張洛行,繼平苗沛霖。張洛行的餘部由其侄梁王張宗禹及魯王任化邦統率,流竄河南境內,後合遵王賴文光。賴文光工於謀略,張宗禹富有機智,任化邦最為善戰,專採飄忽馳驅的運動戰術。

  一八六一年以來,清廷恃黃、淮流域的主帥僧格林沁若長城,與長江流域的曾國藩儼然為兩大柱石,但彼此並不十分融洽。僧部為英、法聯軍敗後,拼集成軍,戰鬥力大不如昔,且毫無紀律,所過殺掠如洗,民間極為仇視。一八六四年九至十二月,與捻角逐的即為僧軍,捻屢敗僧於豫南、鄂東及鄂豫之間。翌年一月,又大敗於豫西魯山。三月,捻疾走魯、蘇之交,僧窮追不捨。五月十八日,全軍在山東曹州覆沒。捻本以行動敏捷勝,每戰先以遊騎四出,「偵官軍至,避走若不及。或窮追盡夜,乃返旗猛戰,以勁騎分兩翼抄官軍,馬呶人讙,剽疾如風雨,官軍往往陷圍不得出」。至是盡得僧軍的蒙古馬匹,如虎得翼。

  僧格林沁敗死,華北震動,京師戒嚴。詔命曾國藩督辦直、魯、豫三省軍務,又命直隸總督劉長佑、天津通商大臣祟厚統洋槍隊,扼守直隸南境,李鴻章亦自上海派軍由海道增防天津。曾國藩以所部湘軍多為南人,不宜於北,且半數解散,須添募黃、淮一帶兵勇,增購戰馬,置備砲船,月餘後始行北上。他的戰略,第一改追擊為堵剿,以靜制動,分置四鎮,於河南周家口、山東濟寧、江蘇徐州、安徽臨淮關,各駐重兵,多儲糧械,一處有急,三處往援,將捻包圍在蘇、豫、皖邊區。第二為控制捻的根據地,於亳州、蒙城、宿州及有捻地區,修築墟寨,清查戶口,實行保甲連坐法,以拔除捻的來源,並絕其物資。四鎮兵力約八萬,三鎮由淮軍分任,接近南方的臨淮關歸湘軍負責,原因是淮軍多為北人,習慣適宜。

  捻於殲滅僧格林沁軍後,折回淮北,補充休息。為突破湘軍、淮軍的大包圍,穿越河南,進入湖北,逼近武漢。一八六六年春,復入山東。曾國藩以四鎮圍堵無效,改採堤牆防河辦法,北自開封附近的八仙鎮,南至周家口,守賈魯河,朱仙鎮至開封挖河築牆以守,周家口至安徽槐店以迄正陽關,守沙河,此為西線。自正陽關東至臨河關,守淮河,此為南線。東線守運河,北線為黃河,將捻逼於山多田多的豫南、鄂北,以制其馬隊。是年秋,捻突破開封、朱仙鎮間的堤牆,東走山東,曾的防河戰略又告失敗。他亦知河防實難周密,惟以官軍馬隊遠不及捻,專恃步隊追擊,斷不能制,不得不出此下策。捻雖突破河防西線,但為東線運河所阻,返回豫東。

  三年以來,捻屢戰屢捷,賴文光終感獨力難支,孤立難久,命張宗禹西進陝、甘,聯合回眾,以為犄角,自與任化邦留於中原,因有西捻、東捻之稱。曾國藩以督師年餘無效,復為言官所劾,奏請開缺。詔以李鴻章代為欽差大臣。賴文光率領東捻,再入湖北。一八六七年一至三月,屢敗淮軍、湘軍於鄂北、鄂東。曾國藩時代,對於淮軍的指揮已感困難,李鴻章繼任,湘、淮軍意見愈深。六月,東捻於八日之間,自湖北疾入山東,破運河堤牆,走膠東。李改守膠萊河,東捻返撲不利,精銳大喪。次年一月,賴文光被俘,東捻平。

  西捻張宗禹,入陝西後,大破清軍於西安附近。因受湘軍劉松山及新任陝甘總督左宗棠部的壓迫,北走陝北。聯合回眾不成,東渡黃河,入山西、直隸,謀援東捻。一八六八年二月,逼近保定,北京為之震撼。捻「以走自活」,亦以走疲官兵。官兵十餘萬人,不能遏其竄越,各將領彼此觀望,縱勇擾民,「民仇兵甚於仇賊」。而且號令不一,直隸各軍統於左宗棠,左之外尚有兩位欽差大臣,山東各軍統於李鴻章,李之外尚有兩位巡撫,李、左之間復不協和。捻一度進至天津城外,尋南走山東,屢次撲攻運河。七月,連日大雨,直、魯之交,成為澤國,捻騎不能奔馳,為淮軍圍困於魯西北境。張宗禹投河而死,西捻平。

  自一八六四至一八六八年,捻馳騁於安徽、河南、山東、江蘇、湖北、陝西、山西、直隸八省,傾湘、淮軍及數省兵勇之力,始予蕩平,雖由捻之善戰,實以官兵暮氣太重。淮軍為剿捻主力,驕逸亦為各軍之冠,所恃者實為西洋槍砲。捻亂平,太平軍方算全部消滅,自廣西舉事以來,首尾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