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8日星期六

張大春:要人明白還是不明白

葛兆光〈從宋詩到白話詩〉:「一次次的詩歌變革就是詩歌語言變革,其背後的動因就是俄國羅曼雅克布森的『陌生化』,即詩人們對於業已習慣的詩歌語言的不斷 的有組織違反,是在看似『斷裂』的語言革新中的『聯繫』,在日常語言與特殊語言之間的擺來擺去。新的探索者儘管口頭心裏都不願意承認確實記上遙繼着上一輪 語言較量中失敗的衣缽。」 從先秦以迄於魏晉的古體詩語言與散文語言、日常生活語言相近,包括語序的自然流動、虛詞的大量使用、音律節奏的不講究等等特徵。這些特徵在唐以後近體詩歌 的發展中逐漸因為詩作意象的凝練、虛詞的遁隱、以及敘述視角和語言形式的改變而消失。 

僅以敘述視角為例,詩中的敘述主體往往消失;像是「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李商隱〈北青蘿〉)這樣的句子, 實在很難一眼判斷出:句中的「人」究竟是詩人?還是詩人所見之人?多元互換以致於刻意模糊不清的感官角度取代了詩人固定而明確的發聲位置,而日常生活語言 和散文語言中歷時性的描述則由於意象之併置而取消,這使有唐一代正式確立的近體律絕為中國詩歌史布置上新的美學精神。

然而,明明是從「落葉人何 在,寒雲路幾層」轉出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般句子的宋代,朦朧其意的美感也多已成為套數,不耐煩總是在煙花雲樹、風月霜橋之間打轉的詩人,顯然 要以更多不同面向的努力回到失落的古體,也許是回到漢魏的質樸簡素,也許是加入口語的生動活潑;重拾虛字是一個嘗試,掩入副詞也是一種點染,「三十三年, 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蘇東坡〈滿庭芳〉)就是其一;「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清照〈聲聲慢〉)之語得以揳入作品,亦屬此變。至於黃庭堅的 〈記夢〉,會出現「眾真絕妙擁靈君,曉然夢之非紛紜」、「兩客爭棋爛斧柯,一兒壞局君不呵」不避俚、不避生的句法,恐怕更是大多數倚律求聲,冥搜苦煉的唐 代詩人所無從想像的。

但是,吳喬《圍爐詩話》另有一個觀點:「唐人作詩,唯適己意,不索人知其意……故發於吟 詠;宋人作詩,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達。」吳喬在《答萬季野詩問》中也表達了相同的意見:「唐人作詩,自述己意,不必求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說好。宋人皆欲 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說好,故不相入。」

吳喬的意見,看來像是補充了看蘇軾的自道之語和黃庭堅的議論之詞。蘇軾《追和陶淵明詩引》:「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黃 庭堅《題意可詩後》:「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寧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雖然,巧於斧斤 者,多疑其拙;窘於撿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寗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

黃氏所謂的「拙與放」,恰恰就是宋人從唐詩中解放出來的兩個關鍵字,最有意思的是:明明說是「不可使語俗」,這裡的俗卻是指唐詩之中那些個雅不可耐的朦朧意境;明明說的是「豈可為不知者道哉」,創作時卻存著更多和讀者「直達」、「欲人人知我意」的動機。
詩人真是夾纏的厲害,但是相對於他們的前行代里程碑,他們「豪傑而自樹立」的、隔別而離異的腳步可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