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8日星期日

許寶強: 解讀七一訴求 告別犬儒民粹




朋友提問,今年經濟不壞,為何民憤仍大,是否意味港人的政治覺醒?

我的初步想法是,民憤的大小,恐怕不全是由經濟環境的好壞決定;遊行示威,與狹義的政治意識也沒有必然的關係。

經濟與政治從來密不可分,民憤的生成則同時源於意義認知和價值判斷等文化因素。

因此,一種解讀今年七一遊行數以十萬民眾的訴求的角度,可從教育「鐵三角」(知識——技能——價值)中的知識和價值這兩個面向切入,

分析民之所以憤,與他們看到什麼於知識(或常識)有悖、與價值相違的現象,或本地俗語所謂的「有冇搞錯」和「條氣唔順」,是否相關。

如何解讀七一遊行?

近十年的七一遊行,呈現的訴求均十分多元紛雜,涵蓋勞工、人權、性/別、福利、環保、文化、教育、醫療、法律、經濟、政治等範疇,是對社會現狀不滿的集體宣示。200304年的七一遊行,也並非全為狹義的經濟因素推動,反廿三條、對政府處理SARS的不滿,以至抗拒損害民生的經濟政策等等,顯然也是政治的訴求,同時亦蘊含對一些普世文化價值——自由、公平、人權等——的堅持。

五年前,筆者寫了一篇〈民粹政治與犬儒文化〉,嘗試分析「香港回歸」十周年的社會變遷,當中引用拉克勞(Ernesto Laclau)的On Populist ReasonNY: Verso, 2005)對民粹邏輯的定義,提出自九七以降,民粹政治——建基於修飾表演,訴諸情緒,貶抑邏輯理性,以含混的空洞能指,嘗試裝載無法統合的多元紛雜群體訴求,打造敵我——已逐漸瀰漫香江;而產生的一種不經意效果,則是犬儒反智文化的氾濫。

2003年的七一遊行,呈現出各種多元紛雜的民間不滿及訴求,於遊行中以反「董建華」這空洞能指聚焦。不過,在普及的民主機制仍未確立的社會脈絡下,○三七一除了令23條立法暫時擱置,民眾的紛雜多元訴求並沒有隨董建華下台而得到滿足,不滿由是積累。

過去五年,在曾蔭權班子的親疏有別、交差弄虛的推波助瀾下,民粹政治繼續發酵,犬儒反智依舊蔓延,未能滿足的多元紛雜的民間訴求——反地產霸權、官商勾結、貧富懸殊、性/別不平等、人權倒退、干預新聞、洗腦教育等等,再次在剛過去的七一透過反「梁振英」這空洞能指而聚焦。引發點除了曾蔭權租深圳大屋、住總統套房、乘私人飛機、上豪華遊艇、入賭場宴會、取茅台美酒外,還包括特首小圈子選舉過程中的醜聞鬧劇,以至新特首的僭建誠信和「西環治港」。

物極必反,當犬儒反智氾濫到了一個「有冇搞錯」和令民眾「條氣唔順」的地步,犬儒(cynic)也會化身成狗智(kynic)(有關「犬儒」和「狗智」的較詳細討論,見筆者的〈從犬儒到狗智〉,收於羅永生編,《文化研究與文化教育》,香港﹕進一步,2010),向荒謬的反智與顛倒的價值說不。看到李旺陽先生飽受酷刑和「被自殺」,稍有常識和良知的市民,大概都會產生點憤怒和質疑;看到警員奉命以大號胡椒噴霧對付稚氣未消的中學生,正常的反應恐怕應是「有冇搞錯?!」;對比領瘋狂加租、街坊小舖結業,西九大興土木、富豪名店進駐,又或看見高官僭建千呎地下行宮、以公帑入住日租數萬的總統套房,時薪28元身兼數職的低收入百姓則只能屈居房、申請綜援需經嚴格審查又嘗冷眼,這些邊緣社群興許都會感到「條氣唔順」。

「親疏有別」弄虛 「又紅又專」玩假

不幸的是,特區各界的領導班子,似乎都未能(或不願)理解民眾的常識和價值,沒有從歷史和現實中汲取教訓。趁董腳痛下台之機而上任的曾蔭權,繼續「親疏有別」,與大地產商和建制派聯手,以弄虛的措辭和空洞的能指,不斷挑戰普羅市民的常識和價值底線,也同時為強化民粹政治奠下基石,晚期甚至不惜親率政官披甲上陣,於「起錨」一役走上民粹政治的前台。「親疏有別」、交差玩假的結果是迴避真正的問題,積累眾多的不滿,弄虛成習,犬儒氾濫。

披「又紅又專」旗幟上台的梁振英班子,似乎也沒有以曾蔭權由「做唔好份工」到「做壞份工」作前車之鑑。甫一就任,便繼承上屆政府玩假當真的「落區諮詢」。

 建制派近年經常強調、梁班子落區極為側重的所謂「民生議題」,絕非只是修橋整路、捉鼠通渠等短期局部的事務或狹義的經濟利益,更同時關涉「文化」與「政治」等長遠普世的原則價值和權力分配。在經濟形勢尚可、最低工資生效、失業率偏低的環境下,參與七一遊行的民眾提出的教育、醫療、住屋、退休等各種「民生」訴求,顯然不僅是純粹追逐物質生活的改善,而是同時蘊含對常識、真相等知識,以及尊嚴、公平公正等價值的堅持和維護。

如果政治化妝、公關表演能夠收買民心,董曾也就不至於灰頭土臉下台;倘若民眾只重視物質生活、眼前小利,七一亦不會有數以十萬市民於烈日當空上街。

告別犬儒民粹

針對空洞能指而操作的民粹,自然難以滿足民憤背後的具體訴求;犬儒的玩假,更只會火上加油。公共輿論高揚的「誠信」、民眾憂心的「西環治港」,或可解讀成向犬儒說不的起動。「誠信」者,也就是要求告別巧言弄虛的公關辭令;「西環治港」的擔憂,針對的則是國內造假成習、赤裸求利、以權謀私的社會風氣。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認真虛心聆聽七一遊行民眾的聲音,也許不難發現,港人所擔心、討厭、不滿、憤慨的,也許不再是存在於歷史和理論的共產主義,而是當下實在的犬儒文化和踐行。

如果今年的七一浮現出對玩假當真的犬儒的厭惡,那麼仍有待動的,當是抗拒民粹政治的誘惑,也就是不再以空洞的能指轉移民眾具體的訴求,或不再以否定偽具體(pseudo-concrete)的共同敵人作為抗爭的目標,而是嘗試以正面、清晰、連貫的願景和目標,作為集體政治行動的基礎;或在揚棄「落區做戲」、「粉飾國情」的同時,也同時告別「不暴力、不保皇」或「不講粗口」等願景目標不清的競選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