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7日星期六

童元方:舊事已過

我相信引領先夫信主是我對陳之藩教授的一生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陳先生是科學家,是工程師。他尋覓真,追求理,格物而後致知;所以他不信怪力亂神,不看武俠小說,也不喜歡科幻作品,不論是電影,還是文學。 而我從小卻是天主教徒,兩歲領嬰兒洗,十二歲領堅振,內心清楚知道自己是基督徒。十五歲離開南台灣屏東的家,北上就讀台北一女中。當時父親病榻纏綿已三 年,母親又因乳癌在榮總就醫,不敢想像家中還有三個年幼的妹妹。我是那麼無奈又無助,只有每天祈禱,全心仰望主。而所謂的仰望,幾乎可以說是撒賴與撒嬌, 是對天父的完全倚靠。我是靠呼求主一天天過下去的。 我認識的陳先生並不如此。他對自己負責,以致完全靠自己。我逐漸看見他的辛苦。想着:怎樣讓他認識神呢?認識神,就可以把一切都交給衪了。再無勞苦,也無 重擔。 

但我開不了口。陳先生絕不以自己的思想強加於人,自然抗拒他人以不同的思想強加於己。想不出可以怎樣傳福音而不 被他誤會成逼迫他人思想改造,也就拖延着。但陳先生有一個長處,就是尊重別人的信仰自由。所以我一如既往,去教堂,望彌撒,見神父,他都由我,自己則在家 靜靜地看書。而我也開始把自己與主的關係,亦即神是我個人的救主,神看顧我每天的日子等等都對陳先生盡情傾訴。他每每說:「我羨慕你啊!你的神對你真是好 啊!」我說:「我的神可以是你的神啊!」他接着說:「可是我信不下去啊」!他認為人既不能證明神存在,卻也不能證明神不存在,因此他就僵在那裏,徘徊於無 神的境地。

二○○八年六月,八十三歲的陳先生中風,從加護病房到普通病房,他在威爾斯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再轉去沙田醫院療養了半年才出院回 家。期間長時不曾睜眼,也不說話。醫生說如果兩個月內他仍不說話,就不會說話了。對不能掌握的未來,只有更加警醒禱告。出院時他既已睜開眼睛,並且開口說 話。但我面對癱瘓在牀,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時時刻刻都有新的考驗。在缺乏團契的支持下,我意識到自己的孤獨與恐懼,很想請人來家探訪。有一天在旺角街頭 遇見一位從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畢業的學生陳秀珍,她說她也許可以幫我。

不久,香港短宣中心的柴樹良牧師與兩位短宣中心的學生希聖和麗雲來家探訪。我坦白告訴陳先生,不是要逼他信教,而是我如果再不把福音的救恩帶給他,我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一 九七七年,陳先生繼高錕之後接掌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而柴牧師剛從電子系畢業,兩人失之交臂,沒有機會認識。柴牧師告訴陳先生自己做了幾年工程師之後,得 救成為基督徒。陳先生非常喜歡柴牧師的見證,尤其欣賞他平實的語言和誠懇的態度。也許是科學人懂得科學人罷。之後柴牧師每隔一段日子就來探訪我們,並且從 神創造天地開始,用影音材料配合講道、見證及禱告。錄影帶還特別選取英文或國語的,因為陳先生聽不懂粵語。

這段期間又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二○○ 九年六月,芝加哥的劉志全牧師來到香港,也許他聽說了陳先生的事,心有所動,意有所感,透過柴牧師約來家裏看看陳教授。那天,劉牧師、師母與一位姊妹同 來。陳先生對客人來訪,一向鄭重其事,聽見牧師來,堅持坐在輪椅上在客廳恭候。門開處,劉牧師自己轉動着輪椅進來,與陳教授相對而坐。

劉牧師娓娓 訴說他自己的故事。早歲因肺結核導致行動不便,但仍堅持讀書,獲頒香港大學物理博士學位,並由香港政府派往英國修讀聽覺碩士,再轉往美國工作進修神學。他 發現自己得了肌肉萎縮症,與天文學泰斗的霍金一樣。在日趨艱難的環境下,劉牧師全心投靠主,且服事主。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陳先生的身旁,聽劉牧師說話。看 着對角線上的兩位輪椅科學家,一雍容自若,一莊重大方,那景象真是令人震撼。我好像做夢似的,是天父自己來帶領陳先生嗎?

劉牧師要為大家禱告。我問牧師可否也替菲傭禱告,因為她的女兒剛生了一個兒子,卻沒有雙臂。我雖然不認識她的家人,卻感受到她的痛苦。主啊!求祢憐憫你的兒女。

劉牧師改用英文祈禱,陳先生突然大慟起來。我見過他流淚,但親眼目睹自己年邁而有殘疾的丈夫在痛哭流涕,而自己又安慰不了,是當晚的第二次大震撼。主,是祢親自在跟他說話嗎?好像一個舊的自己被徹底打碎了。

我 開始與陳先生一起讀經禱告。我發現四福音中,他特別喜歡約翰福音。尤其是道成肉身的那些章節。養病的日子當然是辛苦的:他上有鼻飼管,下有導尿管,常生意 外。我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不時要打九九九,後期則直撥平安鐘。在意外頻仍與病情加劇的隱憂之下,禱告更加逼切。夜裏探病的時間去威爾斯醫院看 他,問:「今天有沒有禱告?」他答「有」時,真是來自天堂的仙樂了。

柴牧師繼續來家探訪並講道,有一次還帶了兩 位十多歲的女兒來,以她們的天真活潑為信仰做見證。兩個小女孩如此誠摯而動人,禱告時她們都哭了,我也流下淚來。柴牧師問女兒:「為甚麼哭了?」女兒答: 「不知道啊!」其實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可能在主內,憂愁得到化解,負荷得以放下。

幾個月之後,柴牧師問陳先生:「你信自己有罪嗎?」我在旁好擔 心,想:大科學家如果不覺得自己做過錯事,怎麼會認罪呢?怎知陳先生答:「信」。我高興極了。柴牧師一路問下去:「你信神創造天地嗎?」「你信耶穌是神的 兒子,是你個人的救主嗎?」陳先生都答:「信」。然後柴牧師問:「你信永生嗎?」陳先生答:「不信」。真的,還是撞板了。
我反問自己,我信不信永 生呢?好像我知道人間世只有一次,我努力生活,悲歡離合都承受,不忍有怨言。那信不信永生,究竟有沒有關係呢?為此又逼切禱告。可能我未成年已是基督徒, 在信仰上仍然有所欠缺,有所不足。怎麼可能沒有永生呢?沒有永生也就沒有盼望,沒有盼望的人生就只是一片死寂。

我關心陳先生的信仰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問他一次,「你信不信」?但總是事先聲明是我關心,不是逼迫。反正他這個人永遠尊重事實,絕不可能不信而硬說信的。

二○一一年六月十八日,柴牧師又重新問他一連串的問題,他每答一次「信」,我就心跳一次,也就靜靜地喊一聲「讚美主」。他終於答完了所有的問題決志信主了。我簡直想衝到大街上,對所有過路的人大聲疾呼:如果陳教授會信基督,那麼天下無論誰都會信了。
我接着問他,「那麼,你要不要受洗?」斬釘截鐵的一聲:「不要」。我又撞板了。柴牧師說:「決志信主那一刻已經得救了。得救是最重要的」。

但過了一段日子,我就像從前那樣再問他一次:「你要不要受洗?」「要。」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對陳先生又說了一次:「剛才聽不清楚,我重新再問你,你要不要受洗?」清清楚楚的一聲:「要」。那一天是二○一一年十月五日。

我告訴柴牧師,陳先生要受洗。他說可以到家裏來行灑水禮,但陳先生不肯,他要在教堂裏受洗。柴牧師說可以去他成長的教會,基督福音堂主愛堂行洗禮,不過教會的傳道與執事們會先來家裏與陳先生談談。

探 訪那天,牧師、傳道共有五位,清楚知道了陳教授的意向。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我們安排了復康巴士接送陳先生去旺角的主愛堂。陳教授年紀最大,是第一 個受洗的人,當蕭碧城傳道問他:「你願意接受洗禮嗎?」大家都聽到他說:「我願意」。那一刻,感謝讚美主!我真是高興極了。

陳先生的灑水禮之後, 有十多位弟兄姊妹行浸禮,陳先生坐在輪椅上望着他們一個個受浸,竟對我說:「好希望行浸禮。」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他心目中,能行浸禮,也許更能表達「舊事 已過,一切都成新的了」的那種感覺。但我知道他終於成了新造的人。兩個月後的二月二十五日,他的呼吸漸竭,氣息漸弱,如嬰兒般在一片安詳中回歸主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