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3日星期日

李怡:只為了艾未未那段話




每年六四,本報都會發表〈蘋論〉談這樁發生在1989年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而且都呼籲市民參加六四燭光會。講了23年,似乎不會有甚麼新意,而讀者大概看看題目就知道我們要說甚麼了。

今年,可能真有些市民對參加燭光會感到疲倦。前天,在〈蘋論〉的網頁留言中,一位讀者寫道:「六四我每年都會去維園,但當六四變成某些人的個人政治資本時,不去也罷。我對民主黨越來越失望,用一句毫無作為來形容他們,再恰當不過。民主靠他們來推動?不扯後腿都偷笑了。五區公投不是他們想到的主意,就不參加,他們給人的印象是,他們站出來高呼一聲,就應該一呼百應,其他後進之人,是不應該搶了他們的風頭的。難道民主理念,是給他們拿來出風頭的嗎?」不能說這位讀者沒道理,支聯會與民主黨的領導人某些重疊,而民主黨在公投、政改、參選特首和最近立會拉布中的表現,確實令許多支持民主的市民失望。想到進維園去響應這些人的高呼,也許真會使人洩氣。然而,我們去維園,難道是為某一政黨、某些人抬轎嗎?顯然不是。我們是要向沒有來維園的香港市民、向中國大陸、向世界清楚表達:在中國土地的香港這一角,有良知的香港人,23年沒有忘記中國的這一苦難,並且要中國和全世界延續這個記憶。

每年這個壯觀的燭海,幾乎是公式化的默哀、唱歌,會使頑固的中共對改變六四評價有一點推移嗎?沒有人可以回答。今年據說有一段短時間,內地的網絡沒有屏蔽「六四」之類的敏感詞;逾百人在貴陽市中心公開悼念六四也沒有受到箝制;去年中共當局主動接觸六四死難者家屬,希望商討賠償問題;而據傳溫家寶在黨內也提過重新評價六四。但所有這些,我們寧可相信是中共面臨十八大換班前權力鬥爭的反射,而不會是中共多數掌權者對六四有真正反省。在中共高層已結成壓迫老百姓的利益集團的情狀下,很難相信他們會做出跟自己利益過不去的事。

然而,我們是期待統治者發善心嗎?還是,我們只是基於對自己心中無法磨滅的良知呼喚的回應?

這一年來香港政局的發展也真令人洩氣。中共勢力在香港擴張,種人、種票、種官,最後種出一個疑似共產黨員當特首,紅背景人士雞犬升天,而泛民的渙散尤其是泛民中為首大黨疑被招安,使支持民主的市民不知所措,不少人不覺產生疑問:我們對六四燭光、對七一示威的堅持有用嗎?香港的一國兩制還能有多少保留?小小的香港對龐大的中國和那無從抵禦的專權力量,所起作用不是有如蚍蜉撼大樹嗎?

力量對比往往不是看體型的。今年台灣大選前,有外國媒體說:大陸有肌肉,台灣則有靈魂。若論香港的靈魂對大陸的影響,從興中會時代一路走來就沒有停止過。六四以來,香港社會對大陸人民追求民主自由人權的感召力,絕不能低估。今年5月號的《號外》雜誌刊登了一篇4月時到北京對艾未未的專訪。在密佈15台攝像機全天候監視下,記者問艾未未怎樣看香港這個地方?他說:「香港社會是一個讓我刮目相看的社會……她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的意志,然後有她表達的能力,她有大量的年輕人的自主性,以及她對基本價值的堅持,我覺得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社會。無論是他們過去所做,或者是在我這一次事情以後的表現,都讓我難以置信。在那裏,公民可以給出自己價值的判斷,甚至發出聲音,我認為她仍然是中國可能實現民主的一個非常好的借鏡。」

即使不為達到甚麼目的,即使對目前中國和香港的局勢失望,只為艾未未這段話,就提醒我們不能輕易放棄「對基本價值的堅持」。你今夜要去維園嗎?


孔捷生: 天朝秘製的六四消炎散結丸

六四已滿二十三年,這是民族記憶,是集體心結。香港幾多紅頂政客都聞六四而色變,董建華要港人解開心結,放下包袱;馬力說坦克壓的不是人,連豬都不是,到底是何種生物?他未琢磨出來;曾蔭權說六四後國家繁榮,帶旺香港,又謂這是「代表」香港人的認知;梁振英說諾貝爾和平獎應頒給鄧小平……這都是本港自產自銷的幾款消炎散結丸。

至於天朝,由「暴亂」而「動亂」而「風波」,未嘗不想縫合傷口,奈何只能顛來倒去玩這些辭令,卻走不出有實質意義的一小步。按說散結不成,消炎總有一百種方法,比如從龐大維穩費中九牛拔一毛,賠償撫恤六四死傷者,而避談國家責任,也算一小步;又如傳聞中薄熙來私擬改稱六四為「反腐愛國運動」,亦為一帖外敷膏藥。儘管經不起歷史檢驗,但走出最初一步,千里長堤就開始滑坡和崩潰,天朝正是懼怕於此,便「一步也不能退」。一黨專制終要維繫法統與權威,任何歷史罪責都絕不能承擔。反觀民主憲政國家,另一執政黨沒有義務背上前朝的歷史包袱,國家道歉豈止不是負擔,更得政治加分。

中共背負的沉重包袱,其間不獨六四,還有本朝歷代罈罈罐罐。且聽他們標準官話的累贅,從毛思想到鄧思想,再添加「三個代表」,又多出「科學發展觀」,到了習近平那朝,作政治報告都成了繞口令,必先理順舌頭才能說得滴水不漏。中共卸不下六四包袱,但具體到廟堂中人,卻都避之則吉,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李鵬。很多人以為李鵬的《六四日記》是推搪責任,那是沒有真去讀過。那本回憶錄寫得很明白,李鵬斬釘截鐵地認定六四非如此鎮壓不可,他還深恨反對鎮壓或者態度消極的同僚,他更唯恐朝中諸公事後撇清責任,竟逐一將他們當時的表現繪聲繪色勾畫出來,好把他們綁死在同一條船上。

陳希同口述的回憶錄,給人印象確有推卸責任之意,儘管他又反口稱自己「反對動亂」是共產黨員的責任,但他和李鵬六四日記口徑之不同,一目了然。只不過,這兩人都在這點上口徑一致——鄧小平才是最終決策者和應負上終極責任的人。梁振英對此作如何想?沒人在乎他怎麼想怎麼說,若稱李鵬和陳希同是歷史上的奸角,梁振英就只是一個戲台上插科打諢的歷史丑角。

今逢六四,作為過來人的我感慨萬千,遂賦詩二首——

《遣懷》:無覓紅牆賦此宵,白蛇初斷澤生潮。城春圍與天軍獵,酒熟埋留禁火澆。烏繞樹時人駐馬,丹成灰後鹿眠蕉。孤篷自載題襟句,過遍長橋又短橋。

《入夏》:歲歲鵑啼青杏初,幾家疑塚沒平蕪。盛朝終信國無史,楚炬尚容秦有書。莫借榆錢推讖緯,還將鐮斧合兵符。一聲聲雨新雷後,盡濕遷人眉與鬚。
(註:禁火,即寒食。「鹿眠蕉」典出「覆鹿尋蕉」,喻將真事疑為夢幻。)



楊仰風: 天安門不信眼淚


天安門,一個宛如夢囈的名詞,無時掀起中國人的熱情,天安門,一扇通往權力的窄門,無時粉碎中國人的理想。

「天安門管理委員會」官方網頁強調:天安門廣場的主題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人民」這概念,正是晚清以降仁人志士的理想。不過,「人民」一詞卻為日後的悲劇埋下了伏筆。依已故的著名學者鄒讜教授所言,在中國「人民」一詞多從「眾數」( people),往往指「民眾」,指教育水平低的工農,一個人只是眾數之一( one of people),被動地需要精英──如共產黨幹部──去領導。自上世紀二十年代,共產黨組織罷工、示威、入伍,均是自上而下動員。反之,西方的自由主義多用「單數」( person),每個人本身就是個體的「公民」( citizen),一個人就是一個人( person),自下而上,自發參與遊行、示威、公民抗命,個人的公民意識便能促進政治發展。

中共建國方案說人民是統治者,實際上,精英(少數)領導人民(眾數)才是真實。所以,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紅衞兵走到「人民」的天安門廣場謁見毛主席,紅山紅海,一式一樣,揮舞着《紅寶書》喊「毛主席萬歲」。天安門廣場的「人民」,是眾數的無個性的人民,而非單數的有個性的公民。

八九年的天安門學生運動,就是對這種「精英(少數)↓人民(眾數)↓代表人民的國家」的挑戰,是代表單數公民觀念的學生與代表眾數人民觀念的政府的一場總對決。回顧起來,爭持之中並非沒有兩種勢力的和解機會,可惜機會偏偏在中共的權力鬥爭中錯過。結果,「公民」被屠殺於「人民」的廣場內,統治者藉「人民」之名屠城,維持一個沒個性的「人民」共和國,扼殺一個有個性的「公民」的理想國。
香港的維多利亞公園和北京天安門廣場,雖同位處大城市的心臟,卻有天壤之別。維園恰似一個單數公民的公共空間,六四燭光晚會、七一遊行的出發點、城市論壇,在在都是個人參與為主的活動,即使支聯會、泛民的精英主辦,它們僅屬社會團體,況且動員能力有限,參與遊行不代表受泛民「洗腦」。天安門廣場卻不同,升旗禮仍是國家包辦的焦點,千萬人向同一高點聚焦,明清的皇帝作古了,毛主席走了,但高高在上象徵「人民」權威的紅旗猶在,毛主席的掛像猶在,我們仍是千萬沒個性的「人民」中之一,至少當權者如此想。

你知道嗎?一九二六年北洋政府曾在天安門開槍射殺進步青年,一九七六年北京市民在天安門悼念周恩來被四人幫武力鎮壓,一九八九年大學生在爭民主時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濺血,我們的中國人,中國人呀,我們何時才可堂堂正正佔有這個屬於自己的廣場?

我深信有朝一天,民主的呼聲必再在天安門出現。而我們的責任,就是啟蒙每一位中國人,要求平反,爭取民主,吾人共勉之。
天安門不信眼淚。

楊仰風  前香港大專學生關注中國事務聯會幹事

 
馬家輝: 六四假期

民主女神像置放於校園當眼處,內地學生行經目睹,或愕然,或震動,或低頭,不管有何表情回應,總是被牽動了思考,留下了屬於個人的「六四記憶」。

一九八九年,這群孩子可能仍未出生,但因為有了塑像有了口號有了橫額有了書刊,以及,有了遊行有了集會有了新聞有了歌聲有了星星燭光,六四被輾轉流傳下來,成為世代與世代之間的口述故事。所以,一九八九年,儘管仍未出生,六四卻亦是他們的記憶。記憶不必親身經歷,記憶可以憑藉故事被世代授傳。

既然校園內矗立了民主女神像,大學生們自然而然成為故事的「代言人」,於課堂,於餐廳,於宿舍,每當有內地的師弟師妹問及六四種種,本地的師姐師兄順理成章地深吸一口氣,對他們說出點滴。這些點滴當然亦只是聽來的和看來的,甚至是臨忙臨急從新聞和書刊裏找來的,因為師姐師兄們亦是年輕,但終究在香港成長,好歹曾受持續了廿多年的六四悼念氛圍沾染薰陶,所以好歹能夠說出若干。

於是六四像某種隱秘的符咒於學生之間獲得傳承接續,廿三年了,天安門廣場運動其實未滅,只不過換了戰場,從北京移到香港,繼續在所有大學校園內發酵、生根、培釀。

不是說在很快的將來北京有可能平反六四嗎?若是,屆時,會否把六四訂為法定假期,讓學生好好放假?放假即使去瘋去玩去吃去喝亦無所謂,至少假期的存在已足提醒他們,已可讓他們知道並記得,曾有一年曾有一天曾有一個黑暗的深夜,曾有許許多多年輕的靈魂在一個廣場上遭受創傷。

六四假期,在未來,肯定會有。




李碧華: 六四廿三反23

「良心」是無價的。
不比「梁心」已冷。香港市民為什麼不相信變色狼變色龍?八九六四屠城,建制派的大老,未上位的狼英,都是非分明熱血沸騰地發聲明登廣告接受訪問——「強烈譴責中共當權者血腥鎮壓」、「深切哀悼所有壯烈成仁的北京愛國同胞」、「釋放民運人士」,狼英曾這樣說,還「要求平反六四,要中共道歉」。

廿三年過去了,這批無良政客一一攀上高位,厚顏無恥地反口,不但變臉、沈默、冷笑,還合力把是非黑白徹底倒轉了。他們目中無人心中無良知口中無誠信,23條立法威脅在頭上,大家用行動來顯示不滿和不屑。當年「天安門的劊子手」一個個出書以期減輕罪名。82歲陳希同親述《眾口鑠金難鑠真》——向人民隱瞞真相已愈來愈不容易了,他說自己是「傀儡」,有哪個睜眼說瞎話的政客不是傀儡呢?連做人的尊嚴也喪失。

很多人帶着不甘和遺憾走了。但,終究有一天真相大白。看看內地悼念者,在高壓下仍冒險勇敢發聲,香港人要捍衞和珍惜僅餘的自由,今晚各方滙聚讓維園燭光更亮……


陳也: 6423

1、用64分鐘悼念,太趕的話,用64秒。2、計算一下8964有多少條算式,但不用替64找答案。3、想像曾蔭權今晚去維園,忘記很多間總統套房,你會不會原諒他。4、就算只有64秒,今天見到梁振英上電視,都要立即轉台。5、在廣東道跟陌生的自由行擦肩而過時,回頭邀請他去六四燭光悼念。6、今天吃午餐64分賬。7、永遠懷念89磅。8、每年維園坐滿了的,都是數學家,明白89不是729、告訴孩子,6423,老師今天錯了。10、吃一個64元套餐,給89元免找。11、查找有多少幢樓有64層。12、試下用8964開西環密鎖。13、豪宅發水跳層,從63跳到90。最失憶的歷史罪人是地產商。14、到港島東那家良心地產公司搵8964元一呎的筍盤。15、風水佬從來不預測,是不是悲觀到認為,646416、今晚網友洗版,個個署名6423,或者索性改名叫陸四。17、已經23年,黨中央玩嘢拉布!18、打死不信六四黃金定律。19、八九六四長期禁忌,遲早被誤會是一味京菜。20、鄧小平下令屠城的對白,就是「返來就郁!」21、溫家寶看到維園的燭光吧,可是,你來得太晚了。22、陳希同不知道自己是戒嚴總指揮,嘿,不如加碼學梁振英,「三不」!23、李鵬和陳希同出書為自己洗刷血印,隨即遭8964本書一次過砸下來,生葬兩塊豆腐渣肉餅!


邁克: 二十三年

兩個數目字,竟然可以串成一個刺激中南海的敏感詞,在擁有十三億人口的土地上,經過悠悠二十三年依舊諱莫如深。前幾天去星巴克打算買件檸檬蛋糕慰勞味蕾,一看櫃檯前人頭湧湧,剛想打退堂鼓,忽然省起隔籬超市的流水線胡蘿蔔蛋糕也很好食,二話不說蟬過別枝。近年經濟狀況托賴較為穩妥,其他地方豪不起,起碼進到超市可以不看標價,喜歡什麼拿起來就往購物籃丟,但必定先瞄瞄賞味期限,以免不小心買了欠新鮮的食物。這件甜品包裝上印的月份和日子,正是肯定遭內地刪除的六和四,隔江的男身商女不禁呆了一呆,掃貨的手遲疑了半秒鐘。「亡國恨」固然言過其實,後庭花也不會因此而不引吭高唱,然而在凡夫俗子的生活裏,那短短的停頓也算慈悲乍現吧,雖然到底不過是自己感動了自己,十萬八千里外的廣場如常車水馬龍,和國際接軌的繁榮繼續向前欣欣。

事發那段時間不在香港,沒有能夠上街搖旗吶喊,記憶地圖的點滴瑣碎凌亂,尋舊路出發地標往往是《血染的風采》。梅艷芳的現場版淚跡斑斕,那是米已成飯的聲討,我更熟悉無心插柳的王虹,激昂之中鋪滿小調的幽怨,「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可以託付與家仇國恨無涉的兒女私情,看似手起刀落,實則剪不斷理還亂。有時甚至懷疑,略似山歌的演繹,喚醒了更久遠的《劉三姐》,藏在桂林山水的縷縷柔情,總要以肺能量充沛的「哎……」打頭陣;但好勝逞強到了最後,不得不折服在時間大臣淫威下,輕輕承諾「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