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

董橋:夜曲

跟我讀過書稱我叫老師,龎荔平日得空不忘過來看望我,喝喝茶聊聊天,還要找出那枚鶴頂紅扳指說是替我細細盤玩養護包漿。《橄欖香》裏寫過她。再早一些散篇 好像也帶過幾筆,不深寫,久了都淡忘。日子過得快,申先生高先生下世多年,六十年代一些人一些事轉眼如夢如幻,夏日看雲冬夜聽雨偶然想起樽前笑語,驚覺羈 馬蕭蕭,古道冷落,楊柳岸邊我此生送走了多少渡水人。龎荔小我十幾二十歲,漸漸的她也不年輕了,眼角細紋,鬢邊銀絲,隱約可見。那雙柔媚的手倒依舊柔媚, 纖巧裏誰也猜不出幾年間她造就了這樣大筆的財富。情場恩怨過去了,說是從此省心,送走了老母親一個人過得平安踏實。八九年前她發願集藏張大千的仕女和花 卉,大幅小幅冊頁斗方收進二十一件說夠了。前兩年在廣東鄉間找到一塊明代金絲楠木,不大,裁掉破損的邊緣正好做一塊小匾。龎荔說從前高先生家裏那塊「荔影 山房」烏木橫匾她喜歡,要我替她寫了找人刻上去。

她 來我家裁紙畫格子倒墨汁催我快寫,說吉日吉時寫了吉利。半個月不到她開車趕來接我上她家看那塊匾。刻得真好,還填了石綠,掛在小客廳裏古意盎然。龎荔那些 張大千也精緻,壬午一九四二年一本花卉冊頁了不得,十二開,每幅題詩,小字甚佳,後頭還有溥心畬題跋題詩。她藏的一幅畢秋帆扇頁也少見,說是生意場上朋友 送的,古舊好看。畢秋帆是畢沅,乾隆進士,富著述,富收藏,詩也寫得好。康熙年間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冠時,蔣繡谷為寫簪花圖小照,歷代名士題詠不絕,畢秋 帆的老師沈德潛見過張憶娘,酒闌吟罷愛說憶娘舊事,秋帆聽多了也為簪花圖題了四首七絕,第四首記老師愛慕之情寫得好:「繡谷花殘怨落紅,遺聞曾記立春風。 今宵一掬西州淚,並入閒情綺語中」。聽說張憶娘遲暮削髮為尼,窮愁自縊亡故。龎荔那幅畢秋帆題什麼詩我不記得。聽我說了張憶娘故事,她說早幾年畫商推荐她 買一幅桃花扇斗方,晚清人畫得極精,卻嫌故事淒慘,不敢要。龎小姐從來迷信,信佛信得虔誠,大門鑲上溥心畬畫的朱筆鍾馗,鈐溥先生龍印,說一個女人獨居一 所房子陰氣重,請鍾進士把關降福驅邪。弘一法師寫的華嚴經句她也掛了三幅,一幅掛客廳,一幅掛飯廳,一幅掛卧室,都開了光唸了經。床頭還有一幅描金觀音 像,順治年款,小而精,說是六十年代文革初起上海流過來,南來避難的那位上海太太還有兩件崇禎金片宣德銅爐高先生重金買下。龎荔說銅爐她也愛,早年坊間多 極了,她不懂,近年懂了又太貴了。

中學一畢業出去謀生,全靠工餘用功進修,龎荔國文程度高極了,記性又強,過目 不忘,文玩書畫知識豐厚得很。她和沈茵投契,沈茵收她做乾妹妹,這幾年生意不做了常去台北看沈茵,一住好幾個星期。「那麼水靈,那麼歷練,難得還那麼仗 義,那麼真誠,」沈茵說,「欺負她的那些男人都要遭報應的。」龎荔過去那些情事她不說我從來不問。年輕人感情路上磕磕絆絆免不了,龎荔學會爬起來放得下倒 是可貴可喜。一九九六她最傷感那年沈茵接她到台北家裏住了兩個多月,回來氣色紅艷,漂亮極了,帶了一幅張大千白描觀音給我看,小冊頁那麼小,三十年代舊 作,有點泛黃有點蟲蛀,下筆簡約,線條靈活,開臉矜憫,跟溥心畬的矜飾不同,說是沈茵一位收藏界朋友勻給她的。龎荔前幾天跟我說起那幅白描還說她喜歡我給 楊凡寫的那篇〈冬心緣〉,也喜歡我家張大千畫給夫人徐雯波那幅墨梅,文章借墨梅收筆最有趣。我說楊凡新書《花樂月眠》快出版,〈冬心緣〉收進書裏做序,楊 凡還要我遷就新書加寫幾百字。

龎荔急着看我怎麼加寫。我拿原稿給她看,她看了笑得很清麗,像張大千的玉蘭花,古 秀,涵蓄:「《花樂月眠》裏寫徐雯波那篇小品我讀完再讀,心中難免浮起一絲人琴之感。張大千不在了,徐雯波也老了,繁華過後,金粉飄零,舊院寥落,難得楊 凡忙中不忘飛去台北看看她陪陪她,桃李春風暖著一杯酒,江湖夜雨守護十年燈,恍惚中老太太興許才會指望明朝巷口的賣花聲。做人如做文,琴臺呼酒,闌干拍 遍,楊凡靜靜給予的總是海棠開後燕子再來的欣悅。寫完《楊凡時間》再寫的《花樂月眠》,筆底牽念的畢竟還是江水的嗚咽浮雲的無語。那是生命的戀執也是藝術 的難捨,只有楊凡的閱歷和修煉才懂得在笑傲中踐諾,在關鍵裏赴約。看人幾十年,看書幾十年,我看了太多沒有根的人也看了太多沒有根的書,越發省悟根的珍 稀,難怪張大千早年一句題畫詩說『眼中恨少奇男子,腕底偏多美婦人』。有根才有奇。楊凡一手文章勝在一個『奇』字:經歷之奇,處事之奇,舖排之奇,取捨之 奇,感思之奇,吐屬之奇。大千居士視他為奇男子不奇怪,大千居士腕底不少美婦人都歸了他也不奇怪。」確然如此。

張 大千也是奇男子,中國畫壇奇才。老一輩收藏家好幾位說不要張大千,說張大千靠倣造石濤、石溪、八大的作品起家,說張大千江湖,說張大千媚俗。我的藝術品味 向來低俗,一生偏愛大千畫藝書藝,連他題在畫上的文字都拜服。《張大千臨橅敦煌壁畫》第一集自序五六百字氣韻萬千,句句學問,架勢大極了,人家以為朱省齋 代筆,朱省齋說:「我怎麼寫得出那樣漂亮的文章」。《大風堂名迹》卷首自序大千乾脆說「世嘗目吾畫為五百年來所無,抑知吾之精鑒,足使墨林推誠,棠村卻 步,儀周歛手,虛齋降心,五百年間又寧有第二人哉?」亦梅先生說也只有張大千配用這樣的口氣說鑒賞:「他真的耗盡心血鑽研到底」。大風堂珍藏名迹第一集第 二集第三集我在圖書館裏都看了,聽說還不齊,張大千還有許多古畫精品沒有收進去。多年前我在翰墨軒買得一紙大千真迹,是他手抄十四件古畫清單,附價錢,該 是美金折算。清單三十三厘米寬,二十四厘米高,裱了掛在我書房裏好玩,真是好事家。

龎荔說我們只是收藏遊戲裏的 好事家,不是收藏遊戲裏的賞鑒家。米元章說「家多資力,貪名好勝,遇物收置,不過聽聲,此謂好事」。張大千那樣的高人才是賞鑒家:「多閱傳錄,或自能畫, 或審畫意,每得一圖,終日飽玩,如對古人,雖聲色之奉,不能奪也」。多少閱歷多少修煉才成就一個張大千。沈茵那年在日本買進大千一幅工筆仕女圖,題了長 題,鈐印也多,是得意之作。她帶着畫先來香港給我看了才回台北,我在家裏請她吃飯,老穆、龎荔都來了,老朋友歡聚,聊到半夜越聊越高興。「媚俗?」老穆貼 着仕女圖再細看一遍說,「你他媽試試媚一媚讓老子瞧一瞧!」龎荔坐在地毯上把臉輕輕偎着沙發扶手嫣然一笑,媚曼像一段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