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2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喟然四年




今天的中國人民真是卑微得可以,汶川大地震都四年了,可是那些把小學生中學生壓得肝腦塗地的豆腐渣工程追究沒有一點進展。報上讀到的是遇難兒童家長只是要求當局一個「說法」,這是卑微不已的要求,只是要聽聽當局的解釋,和追究責任索取賠償還差十萬八千里。卻道是一個說法都沒有,記者採訪的家長是躲著跑著的受訪,彷彿豆腐渣工程是家長自己建出來而不是政府當局。

四年的概念是什麼?是奧運會由北京轉到倫敦,是美國總統由小布殊變成奧巴馬,是呱呱墮地的嬰兒今天上幼稚園,是剛進大學的少年變成學士袍在身的青年,是零天變成一千四百六十天。也許有人認為,在歷史長河裏四年是滄海一粟,不必只爭朝夕,更多的是說要向前看,不要讓歷史成為包袱。於是,幾百幾千鮮活的生命就這樣丟在凍結了的歷史時空裏,擱在那裏,永遠停在那裏。

錢鋼的《唐山大地震》有這樣的一段,唐山孤兒災後轉送到石家莊,「……到石家莊育紅學校時,綠豆粥和炸果子都預備好了,洗澡水也預備好了。水不冷不熱,不深不淺,據說巿委領導特地到澡堂瞧過,生怕水深淹了孩子……省市領導致歡迎詞,石家莊的小朋友致歡迎詞,接著是唐山孩子上台致應謝詞。那是一個13歲的男孩。他一上台,台下就有人哭了。他卻能控制住本人,繪聲繪色,講得清明確楚。只是說到『爸爸媽媽逝世了,是解放軍叔叔救了我』時,他掏脫手絹擦開了眼淚,但卻咬著牙沒哭作聲,進展了一會兒,又接講下走。石家莊和唐山兩地的小朋友同台上演的時分,會場上傷心的氣氛達到了極點。瞧眾哭,正在後台的大人也哭,有個唐山孩子喊小芹的,她唱歌天真極了,瞧著她笑得那麼甜,真喊人受不了。為她伴奏的大人們哭成一片。坐正在台下的市委,忽然冠心病發作,昏倒正在地……」

淳樸未變


錢先生的《唐山大地震》讀過不止一次,每次翻到這些章節時總是不能自已,眼裏一熱。過了三十六年,當年無電視的新聞是怎樣報道我還清楚記得,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最後時刻,是一年之內死了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的一九七六年,我卻從錢先生的字裏行間讀到了中國人民的美德。儘管那是身分不同,但有救死扶危的惻隱之心,書裏引述趕到北京中南海的唐山礦武裝部幹事曹國成說:「『首長啊,唐山全平啦!』李先念、陳永貴、紀登奎過來把我抱住了。記不清是誰說:『別急,別急,坐下來,喝口水,慢慢說……』所有人都問:怎麼樣?我說就哭了起來:『首長啊!唐山一百萬人,至少有八十萬還被壓吶!』在座的人都哭了。」

《唐山大地震》所以成為不朽的報道文學,是因為它的真實。「在座的人都哭了」,我完全相信是真的,一個已然缺了總理的國家,還在狠批鄧小平「翻案不得人心」,仍然「要把毛主席偉大革命旗幟進行到底」的年代,空虛的不僅是政治和信仰的六神無主,還有面對晴天霹靂無力回天的無助,那種內心深處的悲哀誰都明白。今天想起《唐山大地震》時掠過心頭是「今夕是何年」的感嘆,我無法把四年前的川震放在三十六年前的唐山來看,然而中國人民的淳樸厚實從來沒變,變了的是國家。

台灣民風

韓寒去了台灣一轉後寫了一篇〈太平洋的風〉,從台北換眼鏡到丟了手機看到台灣的民風。不到一天就有三十萬點擊率,轉載十三萬,在我們眼中看來,乘客丟了手機在的士裏,香港可以找馬路之友幫忙,找到的機率是有的,但應不致於丟了一個找到一個;換眼鏡卻得到一副隱形鏡片,我作為四眼一族倒是未聽過香港也有這些,卻是不只一次螺絲脫了隨便找家店都無償替你更換,問店員「幾多錢」的回應是淺淺一笑「唔使啦」。說的也是,一顆螺絲釘該如何收費,是一毛還是五毛還是一元,工料費外還有店員的工務費最後都免了。這不算是美德,但肯定是助人的風尚。韓寒在台北的遭遇也許會在香港重演,丟了手機尋回,換眼鏡不成卻有一副隱形眼鏡,這不是我們獨厚於韓寒,也不是什麼陰謀詭計要坑你一筆,而是我們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裏的教育。

忘記教育

香港有人天天大吹要搞國民教育,我在facebook看到陳雲把課本上載,那是常識科的配對題,其中兩則的答案安排是「香港回歸,就是一個被人領養的小孩——回到親生媽媽的懷抱」,「每年回歸紀念日——香港人都會熱烈慶祝」。我不會爭論這些,在七百萬人裏總會有人同意或者不同意,我想說的,如果這些是國民教育的一部分,我們的下一代會變成怎樣?會是認為川震豆腐渣學校死難兒童家長不識大體給祖國抹黑,抑或是受外國勢力慫恿惡意醜詆國家。不要說這是杞人憂天,三年前六四二十周年,就有這些正紅旗下成長的大學生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八九學運是給祖國抹黑、受到美國為首的西方反動勢力資助;當然還有天安門沒有屠殺這些質疑,帶出來的是所謂「理性討論,平衡客觀」。我每次想起這八個字總會失笑,理性討論,說穿了就是偷換概念,這些破伎倆實在低水平得可以,今天我如果要研究秦始皇有沒有焚書坑儒,這可以是理性討論,二千年來留下的古籍不多,考古專家參與是必須的;但六四到底有沒有開槍有沒有殺人,有必要那種各打五十大板的「理性討論」?一九八九年看到天安門發生什麼事的人還沒有死光,今天仍然活得好好的,像候任特首梁振英,你去問這些人,馬上可以說出一大段現場所見。就等於你要知道香港下任特首姓甚名誰,不必討論也毋須理性,直接走去問就知道答案。

這是事出有因,包括香港在內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都在推行一種忘記教育,把所有官方認為不應該留在人民胸臆中的都忘得一乾二淨。在大陸,這種教育是通過強制政治課消音,然後再祭出一套名為大國崛起的邏輯加持,就像陳雲在facebook上載的那篇配對題一樣,「一百年前,清政府無能——外國人霸佔了很多中國的領土」;之後就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從物理而言,這是實話,沒有中共就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不可以理解為共產黨救了中國。可是這類偽邏輯這幾年間很流行,原因很巿儈,moneytalks,有錢使得鬼推磨。韓寒在他們博文說了出來,「文化,法制和自由是一個民族的一切,別的國家不會因為你國的富豪瘋狂搶購了超級跑車和頂級遊艇而尊敬你的國民」,儘管韓寒欠缺了更廣袤的歷史感,台灣今天的民主是打拚回來的,不是國民黨的施予。

氣虛血弱

不過,韓寒訪台後的自我批判,從側面道出了今天大陸一些人的心結;而余英時教授早前寫給台灣朋友的一封信,對那些一心以為錢便是一切的中國人也許更殘酷:「稍知中國大陸內部真實情的人,都不會為中共表面的『經濟繁榮』所惑。從中共『維穩』經費超過國防經費這一點來看,這一政權已在無比的恐懼和慌亂之中,正符合『日暮途窮,倒行逆施』的古話。剛剛發生的薄熙來大案和陳光誠國際事件,都為我們提供了最可靠的事證」。八十二歲的余英時是錢賓四先生的學生,歷盡抗戰內戰,上下六十年,他看到的中華文化在這一甲子裏的清洗殆盡,也看到胖子的氣虛血弱。


今天中共的經濟起飛歷史上不止是它一國,戰後的日本亦曾經如此,也是先辦亞運再有奧運,接下來是世界博覽會,所不同的是日本早了四十年。不能欺騙我們說這是沒有先例,更不應說禮崩樂壞是因為沒有先例下的走錯路。我不會服氣。日本的起飛不在於經濟,更重要是社會上另一股力量的振興——新聞傳媒。七十年代田中角榮隻手遮天,《文藝春秋》一篇調查報道捅出田中接受美國飛機公司利益,田中就得下台;八十年代末,《朝日新聞》把利庫路特醜聞公諸於世,從竹下登到宮澤喜一統統落馬。你可以說今天日本仍是派閥割據黑金四起,但日本一天還有四大報,政客一天還不敢亂來胡來。

川震四周年揭示的不只是豆腐渣工程爛帳,也不單是官員尸位素餐,而是一個欠缺監督的大國的虛胖。這幾天讀報讀得喟然,想起四年前那張紅領巾小學生橫七豎八滿身厚灰壓死的那張照片,鼻頭再一次酸起來,這筆帳在這個國家若真的是沒法算清,我們上愧列祖列宗,下愧萬千黎民,再也說不上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