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7日星期四

邵力競:理性的荒謬——給卡繆的信




卡繆先生:

你好!兩年前,我看了香港話劇團改編你的名作《卡利古拉》。你訴說這個惡名昭彰的古羅馬暴君,如何過着荒淫無道的生活,卻是在「以荒謬對抗荒謬」。

對 於你的思想,我毫無認識。但拜託網上百科辭書的方便——這個時代罕見的偉大發明——我了解了一下你所創造的荒誕劇。它的定義是:「類似雜耍,包含可怖或悲 劇的形象,人物處於無望境地、被迫重複無意義的舉動,對白充滿陳詞濫調、文字遊戲和廢話,情節重複出現,或荒謬的展開……」

我城有荒謬的理性演員

這定義實在妙絕,簡直為我身處的小地方——二十一世紀的香港——過去的十五年,做了一個幽默的總結。而且,目下我城還在上演這荒誕長篇的續篇——「拉布與流會」。舞台,是本來氣氛莊嚴的立法會會議廳;主要演員,議員六十人;配角,政府官員三、四十人,另加臨時演員百餘人。

故事的展開,是因為不斷有議員缺席而流會。議事堂上,即使出席的議員也在眾目睽睽下公然看電影、寫大字、打瞌睡、講電話;這些每個月拿十幾萬元薪資的議員們,早前還公然要求為自己加薪。

雖然是荒誕劇,但演員們為這場戲演得異常認真、無比投入,由此更顯荒誕:有人為議事規則爭辯得面紅耳赤,有人動員通宵審議法案,有人甚至煞有介事地要絕食抗議!

他們要抗議的,是另一邊廂演員的「拉布」。須知道,我們的立法會,猶如先生故國三百年前的三級議會,由少數人的代表壟斷。這批代表理性地認為,要陪着多數人 的代表,審議一千多條「的的了了」的文字修訂,甚至辯論遠處非洲的蘇丹版圖……這種「離題」討論,是對生命寶貴時間的消耗,對有限精力的浪費。

我城有重大的綠豆議題

卡繆先生,你一定以為,他們在爭論的是,關乎人類前途、世界和平、國家統一、民族平等……這些曾經困擾你身處時代的大議題;即使是不切實際的哲學討論,起碼也該涉及到人的存在意義,或者自由意志等等比較有趣的話題吧?

可是,這裏不是1945年的歐洲。他們爭論的,不是應否用原子彈結束世界大戰,不是通宵達旦慶祝解放巴黎,不是組織反納粹的地下運動,也不是搞反殖民主義的鬥爭。

這場戲的主題純粹是不務正業的導演,加上缺乏題材的編劇,礙於過去敗在反對派手上的面子問題,要求剝奪辭職議員的重選資格而已!

真的嗎?就這樣嗎?人生的智慧,就萎縮到這麼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上?無價的青春,就消磨在這樣無聊的爭辯上?抱歉,的確如此。

你必然要追問:除了這些修修補補,你們的制度就沒有更大的漏洞嗎?你們的政治,就沒有更高瞻遠矚、迫在眉睫的議題嗎?有的話,還提出這種無聊法案的始作俑者,不是更可笑的「離題」嗎?

我城有低能的高薪官員

沒錯!相對於議員們一個晚上的通宵開會,我們絕大多數的觀眾,已經為改變這個低效的議會機制,熬過了一場差不多長達五分一個世紀晚上的「政改拉布」!而這個 遞補機制法案通過後,會成為這「十五年政改拉布」的最新離題之作;雖然根本完全無法回應深層次矛盾,但也許會揭開下一齣荒誕劇的序幕。

更荒誕的是,與先生法國人天生的羅蔓蒂克不同,我們這個城市的人恰恰又是以速度效率而自豪,從未享受太多的休閒。我們是以百分之一百的認真,幹着百分之二百的無聊事,真不知是為誰而忙?

這幾天跟議員們的表演同樣精彩的,還有負責我城高官薪酬檢討的獨立委員會。根據一系列的數據和推論,政府接納了他們的建議,下一屆局長的薪資,會有百分之八的增幅。這個獨立委員會在兩個月前,同樣建議給「拉布與流會」的演員,加薪百分之十。

我們政府和委員會沒有告訴市民的是,他們羅列的論據背後的假設——那就是:局長的收入不能輸給通脹;政府高官的表現應該媲美企業行政總裁,因為當官的終極目的跟從商一樣,是為了撈錢。

像先生這種不計報酬參與政治的人,如果活在今天,是非常可笑的,但這是我城獨有的功利主義邏輯。只是真正可笑的,還在於他們眾多「基本原則及考慮」當中,獨欠官員的「政治表現」,而他們卻又偏偏把這個說成是「政治委任制度」。

我們只能盼望,下屆政府能從政治角度看問題,有勇氣斷然拒絕委員會的建議,否則便無法跟現政府的錯誤切割。

我城還有……

我 一位朋友指出,現在大學當個兩萬月薪的研究助理,整體要求和能力都比我們的政務助理高。過去十年一般工人的薪資增長,似有若無。政府是否知道民間疾苦?其 實,對於這些加薪的理由,我的朋友不能太認真考量。要不你像觀眾一笑置之,要不你乾脆上台,跟他們一道演戲;但千萬不要認真地來個邏輯分析、嚴肅論證。單 單是理性批評,你已掉進了圈套;因為你看的,本來就是一齣荒誕劇!

卡繆先生,很遺憾沒能活在你那個偉大的時代。我的時空是侷促的,我們注定 不可能產生偉大的政治家,只有小官吏的技術思維和斤斤計較。在這裏,主席的裁決完全符合議事規則,政府的法案嚴格按照法律步驟;台上演員的一舉手、一投 足,都完全吻合戲劇理論的要求,只是劇本本身是荒誕的。

程序理性,結果荒謬,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印記。

不過,也許以上的討論,本身也夠荒謬的:面對這個非理性的世界,又何必用理性的張力,來增加生命的沉重?太可笑了!倒不如學學你們普羅旺斯的農民,在初夏的黃昏,來一杯酒,唱一首歌,或者談談情、跳跳舞,可千萬千萬不要太認真。

作者為中文大學公共政策碩士課程兼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