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8日星期六

絳綠: 周日話題﹕給小薯仔的一封公開信



小薯仔﹕

鄭經翰炮轟妳沒有火。我聽到後,笑得人仰馬翻。

妳那份久違了的火,兩日後化成洋洋數千字,在妳的主場——facebook,星火燎原,友人一個接一個傳火。事緣那天晚上,堅持自稱聽眾的鄭經翰刺來兩通電話,把一個由80後青年主持的節目衝擊得支離破碎,鄭伯義憤填膺狠批主持人沒有數落何秀蘭,沒有狠狠批判網絡23條,令人失望,因此迫不得已phone-in教導主持人如何「做得更好」,更把其中一個主持比作陳鑑林,質問主持是否做了建制派條針。

cut鄭經翰phone-in

然後妳就火上身,叫人cut了鄭伯的線,妳詫異,原來高層可以隨時向身為節目主持的下屬施壓,覺得很可怕,「我以前做記者,我老闆唔會教我份稿要點樣打,捉住我隻手嚟打字,無呢啲事發生」。原來,聽眾兼老闆鄭伯phone-in教做節目已屬平常事,然而只有妳火燒心,召喚出新聞人念茲重茲的編採自主,掏出一條早已被攝在牀下底黐塵的,叫底線的東西,以卵擊石,「生而為人,沒有底線,跟禽獸有何分別?」(有時候,禽獸比某些人更美麗。)我有時擔憂,這把火,會不會把妳燒死。

妳彷彿自出娘胎已很惹火。小五時,面對不濟的老師,妳學人搞聯署向校長投訴要把學棍趕退;為了幫表妹出頭,跟一個比妳年長高壯的女孩大打出手,被一手叉頸,壓倒在地,在生命之初真切體驗暴力的可怖。從此,妳怕受傷,因此不輕易與人動手;然而那團火,撲不熄,愈燒愈旺。我很慶幸妳找到出火的方式,就是揮筆。別人說,妳是以藝術家的態度寫新聞的,邊寫邊流淚。遇着足以寫一篇長篇小說的故事,最後落得400字收場,或是乾脆被丟棄的結局,妳就向老闆黑面兼反枱,然而字還是繼續打;可以寫2000字人物專訪,發掘喜歡的小人物大寫特寫,妳已經覺得自己賺到盡,簡直想要給報館稿費。

揮筆出火

文化人說,自己對文字極為珍愛,逐字逐句千雕萬琢,務求文辭婉約柔美,意境高遠脫俗,情感細膩動人。然而我愛妳的字,接近白描,有時抵死通俗,不做作,人人都看得明白。沒有人會把記者當做文學家或文化人,給她或他一個文學獎,歌功頌德,在文史上留名。記者沒有名字,記者就是記者,面目模糊。記者比任何人更惜字如金,因為版面有限,精挑細選一個BITE,文章的角度和用字都要掙扎考慮,且絕不能錯。熊熊烈火,燒煉成一個個數百字的故事。妳寫被兇徒以冰銼毁面的性工作者阿梅,如何瞞着親友到香港賣身養家,全文幾近白描,讀來卻撕心裂肺;寫到菲律賓服務的修道人,從文字間就能看到瘦削大男孩笑着吃雞粟笑着捱生活的快樂面容;寫用手語歌唱的兩個年輕人,令人看到美麗的樂曲在文字間縈繞;寫陳日君,一字一句都是生活細節,讀着彷彿照見了這個反叛主教的真實一面。以妳的火氣,訪問時一定總是邊問邊聽邊哭掉幾包紙巾,另加說2000句粗口,然而版面裏容不下眼淚,擠不下洶湧的情感;老闆不需要真心,除了在剝削員工的時候。

真心的人,會不斷受傷,更糟糕是,選擇了一條荊棘苦路。即使不是跑新聞的,也深明做文字記者很蝕底,跑港聞更是會死的,起薪8000,精神轟炸,斷六親,可以兩個星期沒見過老公,命都短幾年。徘徊在辭職與留職的邊緣,不知怎麼決定挑選。沒有心火,晨早走了十世;然而真心也最傷人,引火自焚。工作時工作,放假時工作。一個電話,妳就飛去瑪麗醫院陪病人家屬等人捐肝,等到失控;採訪SARS,情緒崩潰到不放假不行;做六四專輯,做到心力交瘁精神失常;去反高鐵苦行,別人給妳一點米,妳迷迷糊糊加入了苦行隊伍,一路走眼淚就決堤。那時還是學生的我,就在座上看着妳邊分享邊哭,心想這個記者也太激動了吧,使唔使。然而後來發現,一粒卵沒有權問「使唔使」,只能歎/喊/爆一句,「不得不」。

「道德上贏晒,其他輸晒」

對的事,就一定要做,容不下半點沉澱時間,絕不讓自己有自我懷疑的機會,這就是妳,唔覺意型咗。妳不是不知道會得罪人,不是不知道會仆親,不是看不到自己遍體鱗傷,更可能會燒到身體的人,「在道德上贏晒,其他全部輸晒」。這種自我嘲諷,妳總是掛在口邊筆下。江湖中,道德高地經常被偷來借去,不少人把道德騎劫用來往自己的臉上貼金;然而在危急存亡之秋,道德就成為燙手山芋,誰人抱持,誰就得罪人兼燒死自己。道德潔癖,令妳每次提起錢都覺得不道德。要擁抱一個二個的價值,從來都傷人;高地,不好站。妳說過,對着曾蔭權,妳就穿牛記笠記短褲踢拖踩場;對着拿綜援的老伯,妳寧願跟口齒不清的他搏鬥4個小時,慢慢聽清楚他的故事,即便最後也只刊在A28400字。然而妳寫到,「受害人的感受,我們都在乎」。體制的受害人,無法表達自己的苦澀辛酸。憑着那總在燃燒的火,作為讀者的大眾才能看/聽見受苦者卑微的聲音,瞧見小人物對存想的堅持。我們對世界的認知,甚至是信仰的延續,都是依靠火。

今時今日,鄭伯竟然說妳沒有火。笑死我。妳的火足足燒了一生。整件「phone-in教做節目」事情,很小很小,不值得為人宣傳,然而我卻再看到一團久違的火在燒,爆人之不敢爆,燒人之不敢燒。我突然記起譚嗣同的絕命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如此氣概,完全是PG家長指引。橫刀固然可怕,然而沉默冷漠,更殺人不見血。(不屬於)我們的社會,需要有人縱火。鄭伯可能是對的,然而虛火煉不成真金,真火雖小卻足以燎原。

祝妳生活愉快,後繼有人。

妳的忠實讀者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