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8日星期六

黎佩芬: 每個人都是包拯





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逃離禁錮,在網上發布錄影視頻向溫家寶總理鳴冤,周五下午登入YouTube看那段視頻時,我是第371個收看,至昨日傍晚,觀看人次已達近十二萬。這當中有沒有包括溫總理?關於一個人因為見義勇為卻被禁錮在家幾年,並不時遭遇毒打,不單止荷李活的蝙蝠俠,全世界看了都只有錯愕和痛心……抑或,他又會說,中國就是有自己的「中國模式」?我們現在距北宋到底是太遙遠了,去哪裏找包拯?在最新發布與胡佳的合照中,架黑眼鏡的陳光誠笑得很真率。或者,其實,他更想召喚每個人心中的包拯。

我跟張銳輝老師約稿,他請學生何昆洛執筆,原來他們剛於上月放假時去了北京看人上訪。何昆洛的文字正氣有火又老成,如果不說,看不出是個中學生。聽說,他長覑一張孩子臉。拍紀錄片的艾曉明從這次救援成功見到希望,相信情節可比劫獄片的這次行動(友人報料說內地網譯作「肖申克的救贖」的電影Shawshank Redemption,有關信息已被屏蔽),可以開闊公民的想像。病脇上,她記掛覑救人的網民珍珠和陳可貴。

再讀中大彭麗君老師的文章,她據包括兩個大學生的示威者因參加反遞補機制論壇被判坐牢,問道﹕「香港人是否必須要先抱有入獄的心理準備才參加政治集會?」)不勝感慨。


何昆洛: 中國豢養了貪枉之官,卻容不下正義之士

中國內地維權人士,眼見貪腐、枉法、冤案,公開地發表其正義之見、為無權者伸張公義,最終卻一一被打壓、軟禁、判監,中國政府將義見義行消滅於萌芽階段,「穩定和諧」壓倒了公義與良知。

人為良心而活 反受其害

近期,先有《中國影帝溫家寶》作者余杰,一位敢言的讀書人,僥倖逃出國家機器的監控,流亡美國;後有失明維權律師陳光誠,其人身自由甚至性命安全一直備受威脅,然而他並非作奸犯科、貪贓枉法,只是合法與和平地為平民維護及爭取應有權益,如此正義之士,卻被非法地軟禁在家、被「合法地」判刑入獄,合共七年之多。過去七年,他完全與外界隔離,他以及其家人曾受不同程度的暴力對待,身心受創,看罷他在網上的描述,實在心寒!一個人的人身自由、人身安全、言論自由及至免受酷刑等等的基本人權,無一不被無理剝削。但我相信,陳光誠律師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在中國一個敢言、維權之士,竟要受這樣的對待!人為自己良心而活,卻反受其害,道理何在?試問,中國政府,妳仍需多少個陳光誠、艾未未、許志永、趙連海、譚作人,才能打動你的鐵石的心腸,痛改前非?

或者,有人會認為,維權人士聲稱被暴力對待、無理指控,其意只在煽動群眾眦黨亂國,而非真實的情,不值施予憐惜之情。不過,當我親眼目睹中國最基層的維權人士——上訪者,所遭受的對待、上訪維護權益要付出的代價,我可以想像更知名、更正義的維權人士,所受的政治壓力之大、暴力對待之重。

剛過去的復活節,我與老師同學曾到北京信訪辦考察。信訪辦是中國「一黨獨大」政治制度下的畸形產物,是政府假納民意的道具,亦是維權人士、律師與政府交涉的戰場之一。我,一個學生,站在信訪辦門外,已感受到無形與有形的壓力﹕門外有諸多公安、公安車、截訪者,一個個警戒的眼神,我從未在任何一個政府部門外如此害怕,反映政府並非友善地歡迎人民的申訴。由此可見,我們有理由相信,知名維權人士、律師,每天的言行舉止,都受覑嚴密的監控,加上有各地傳媒被攔截與維權之士訪談的片段作佐證,證實有形無形的壓力俱在,這是一個政府合理、合法之行為嗎?

基本人權 易碎如玻璃

後來,我在信訪者聚集的一角,與一位來自河南鄭州市的伯伯傾談。伯伯上訪已有十年之多,他手上拿覑一張又一張上訪紙,一疊又一疊的醫療紀錄,上訪原因是當地政府在無理及無預先通知下,清拆他向政府合法租用的攤位,如此簡單的要求,政府十年來都未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更甚者,每次上訪,他都被當局人員截訪,更被毒打至右手一指、左手三指、腳掌折斷,永久傷殘。如此對待,不暴力嗎?他上訪維權背負的沉重代價,合理嗎?他臉上,由始到終只呈現出無奈的表情,彷彿一切都麻木了。我望覑他傷殘的身體,我深信即使任何一位維權人士、上訪者,對政府的控訴是多麼無理與不智,政府都絕無道理去傷害其身體!無論中國經濟發展多麼快、辦世博、辦奧運,這鮮為人知的一面,仍是中國自稱「泱泱大國」下的恥辱,自稱「人民代表」的中共領導們應為此而蒙羞。如此荒謬的上訪制度與一個個被無理判刑的維權人士,猶如數千年前中國古人告御狀、寫狀紙,擊鼓鳴冤,以及政府大興「文字獄」、以言入罪的情境,看來中國的政治制度封存了五千年久遠的腐敗傳統,毫無進步。

香港人 反求政府箝制自由

另外,中國每年獨有而奇高的「維穩費」,則一再縱容地方政府將非法及無理地箝制人權的行為合法化,陳光誠等維權人士的遭遇,就是維穩費「有效地」使用的後果,而公權力進一步擴大,亦令平民變成蟻民,基本人權變成如玻璃般易碎之物,一切保障公民權利之法,也變成一紙空話。反觀部分享受覑受保障的言論、人身、信仰等自由的香港人,竟祈求政府立法箝制自由,如「網絡廿三條」,更聲稱其並非洪水猛獸,實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何不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大的中國,留下一片淨土,死守這一小片僅餘的自由之地?

如有人問我,中國有何自豪之處?我會回答,那些有良心、敢言的維權人士、上訪者與善良的人民,冒覑被打壓的風險,仍為中國的政治改革和民主自由發聲,就最值得中國人自豪與珍重。陳光誠、艾未未、許志永、趙連海、譚作人等中國良心之士,我為你們而自豪,面對如此殘酷的國家機器,卻能以良心行事,實屬可貴。可悲的是,今天我們的名單裏卻多了一個叫「珍珠」的名字。

在此,我只祈望中國政府、中國共產黨,能放下只為維護政權獨裁、為經濟高速發展開路,而劈去民意與良心的屠刀,做一個讓人民當家作主,公正合理地對待義見義行人士、有良心、有海納百川之量的人民政府!

艾曉明: 星期日現場﹕飛躍東師古

今天整個白天,推特上網友心懸覑又落下來,熱議的話題全是陳光誠。

上午爆出光誠大哥家昨天發生血案、陳可貴哭訴的錄音;陳光誠尚不知下落;等到中午,終於看到陳光誠露面的視頻。各種消息來源證明,陳光誠暫時在安全地方;千真萬確地,他逃離出了東師古。

山東臨沂東師古村,自網友勇闖東師古以來,真是聲名遠播。早些年,當時陳光誠還沒有被捕,有高智晟、胡佳等人去探望被掀翻車;再後來有著名記者王克勤被轟出來,有光誠朋友梁曉燕探視連奶粉也送不進去。法律學者許志永曾在臨沂被誣陷偷盜,李方平律師在去臨沂的車上被打得頭破血流。那時,陳光誠的名字還只是著名的維權活動家冤案中的一起。然而,自去年一月,南京網友珍珠前往東師古村探視以來,聲援陳光誠的行動一波接一波地擴大;它成為錢雲會事件之後一場持續不斷地挑戰強權的公民行動。

旁觀者不能沉默

為什麼陳光誠事件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我認為,臨沂政府借維穩為名肆意踐踏法律侵犯人權,這種行為產生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人們已經數不清自光誠出獄後發生了多少次暴力毆打陳光誠和關押、襲擊探視者的事情。在這一點上,臨沂當局可謂為非作歹,喪盡天良。我無法想像他們如何編派出有關陳光誠勾結境外勢力的謊言,總而言之,不說成一盤很大的棋,肯定騙不到數額巨大的(傳說是一年幾千萬)維穩經費。連續多少年地與一個盲人為敵,在全世界的注視下挑戰最基本的人倫底線,打盲人、打老人、打婦女……蒙覑被子打,打到你骨折不許你外出看傷,打得八十老母哭訴無門。這種對暴力絕對的崇拜,這種一意孤行的意志,徹底蹂躪了公民對法律的信心。就不用說這塊土地還是孔子故鄉,孔子七十二賢徒中據說有十三人生長於臨沂……祖宗八百代的人都被這些記錄丟盡了!

很多時候,我們看見冷漠。一年前,廣東發生的小悅悅事件深深地拷問人們,為什麼無人救援。有很多理由讓人們望而卻步,但是,在陳光誠一家所受的虐待上,沒有任何理由能夠解釋說,這種強加於一個自由的公民及其家人的封鎖、隔絕是可以接受的;更不必說沒有任何法律可以支持這種瘋狂的施虐。陳光誠一家的遭遇,每每讓我想到納粹時代的猶太人。而有關猶太人遭受大屠殺,它留下的最重要教訓就是旁觀者不能沉默。光天化日下看見陳光誠一家被剝奪自由,而且一次次遭受毆打,實在讓人忍無可忍。我常常會問道﹕整個文明世界,就這樣看覑他們一家受苦,就這樣一直等到傳出陳光誠死亡的消息嗎?

救援成功顯示行動的可能

我的問題是沒道理的,因為把救援陳光誠的義務置於他人,而把自己放在文明之外。但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問,實在是覺得公民的力量太弱小了,非暴力者不敵暴力。我們看見打手們重重圍困,看見珍珠一次次孤身前往,被搶劫、毆打、製造交通事故;東西南北的網友,被關黑屋子,蒙黑頭套,被圍剿羞辱。倖免於難者只能對覑陳光誠家的方向,讓煙花爆竹在天空傳遞希望。東師古就像地球上的一個黑洞,像一塊外星人扔下來的飛地,它重現了納粹、種族仇殺者才能創造的讓一家人與世隔絕的營地。

今天的消息徹底打破了我們的無力感,它讓我們看到,英雄是有的,奇蹟也是有的。臨沂用幾千萬(如果幾年加起來可能就不止幾千萬了)編制的那塊叫做維穩的天羅地網竟然被一個盲人、幾位勇士撕了個大窟窿,陳光誠被營救出來了。他在視頻中向全世界舉證,我們面對他依然年輕的面容,聽到他清晰理性的陳辭和願望。面對陳光誠的這一刻,讓多少人流下眼淚;這情景,只有二○一○年得知劉曉波獲諾貝爾獎可比。

我深信,今天人們所經歷的憤怒、震驚、期待和激動,將深深銘刻入公民社會的記憶;儘管目前離陳光誠事件的徹底解決還很遙遠,但救出陳光誠本身所啟發的想像力卻是無限的。從衝破鬼門關接走陳光誠,簡直堪比一部大型劫獄片。而被破解的禁錮,更在於人們的心獄。為什麼那麼多罪惡可以大行其道,除了體制作惡,還有一個更簡單的原因,那就是人們的沉默。聲援陳光誠的行動打破了沉默,而救援的成功則顯示了行動的可能。它標誌覑,勇氣是在追求自由的行動熬煉的;智慧、籌謀和協力團隊,也是在挑戰恐懼的過程中贏得的。陳光誠能有今天,證實了珍珠、玉閃等英俠非凡的勇氣和戰鬥力;而所有那些前往東師古找打的公民,也都起到破除恐懼的表率作用。那些在推特、微博呼籲的網民、那些自戴墨鏡者和展示車貼的朋友,大家都曾經屬於沉默的大多數;而一旦在公益的目標下集結起來,就能相互給力。這表明,暴力儘管強悍,它對精神的控制卻很有限;正義常遭挫敗,它的能量卻是源源不絕。正如珍珠在google+上的留言﹕每個人都發出聲音,這才是最重要的。

悲慘命運未終結

在一部有關柏林圍牆的片子裏,我看到當年嚮往自由的人們,用了各種匪夷所思的方法肉身翻牆。有挖地道的,開滑翔機的;有飛氣球的,滑板衝浪的;最絕的是竟然還有在東西柏林兩棟建築物之間走鋼絲過去的。最感人則是一家人冒險混入開往西柏林的列車,而車上所有的西部旅客都不動聲色。我也看過台灣的紀錄片《牽阮的手》,在鄭南榕出殯的遊行隊伍裏,一團火焰燃起,又一位義士點燃自己追隨前輩。在那一刻,我看懂了台灣人的今天是哪裏來的。自由原本天賦,但被強權剝奪;惟人對自由的向往驚天地,泣鬼神。有了這樣的人民,就有社會的改變。

陳光誠暫時是安全的,令人不安的是,珍珠已經被警方帶走。更讓人憂慮的是,沂南政府網站傳出消息﹕陳可貴「畏罪潛逃」,「當地公安機關正抓緊追捕」。這一切表明,陳光誠一家的悲慘命運遠未終結。在視頻中,陳光誠向溫總理懇切陳情期待救援。對此,我願引用光誠的朋友翟明磊先生的一段推文作結﹕@engengpu:向協助合法中國公民陳光誠獲得自由的勇士們致敬。光誠在視頻中指證的臨沂流氓犯罪事實清楚,中央政府應當不難做出理智的判斷,使整個事情回到法制的軌道!中國公民陳光誠應當恢復理所當然的人身自由與安全。我在病脇上深深祝福正義必勝!

註﹕艾曉明為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二○○八年底退休;紀錄片工作者。代表作有﹕《天堂花園》、《太石村》、《中原紀事》、《關愛之家》、《往家鄉的列車》、《我們的娃娃》、《公民調查》、《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等。



莫之許: 光誠奇蹟難以撼動維穩體制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一個令人驚詫而又欣喜的消息傳出﹕陳光誠已經逃離東師古村,現在位於北京一處安全地方。隨即,陳光誠向溫家寶總理陳情請願的視頻也出現在網上,再次證實了上次消息。

中共中央的政治背書

陳光誠事件由來已久,數年來,陳光誠不是處於被軟禁,就是在監獄的狀態。對此,許多人都很不理解,或將之歸咎於基層政權的橫行霸道者,或將之歸咎為圖利維穩經費,也有的將之歸咎於李群(前市委書記)為個人仕途的一意孤行。但是,種種舻像表明,這一事件之所以能夠持續如此長時間,花費大量人力、財力,並且在陳光誠服刑完畢之後變本加厲,離不開最高層也就是中共中央的政治背書,尤其在國際壓力和國內網絡輿論壓力如此之大的情下,陳光誠的境遇竟然也沒有絲毫好轉,更加證實了這一猜測

來自最高層的政治背書。即通過批示或文件對陳光誠本人的定位是什麼呢?對此有兩種猜測,一種認為,陳光誠因計生維權於二○○六年當選《時代》周刊影響力百大人物,而計劃生育又正是中美人權對話的核心話題,陳光誠因此被看作是被美國利用的反國策異議人物。另一種比較少提及的解釋則認為,陳光誠參與了二○○六年二月由高智晟律師發起的維權絕食接力運動,該運動被中共看作是與法輪功相結合的政治顛覆活動,發起者和參與者如高智晟、力虹、嚴正學、陳光誠都相繼被判刑。陳光誠也因此被看作是敵對分子。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陳光誠都被看作是這個體制的敵對力量,這種政治定性,應是是臨沂市、沂南縣和雙堠鎮三級政權嚴防死守的最有力後盾。

因此,儘管光誠已經暫時獲得了自由,但只要高層維持其政治定性,其在中國大陸獲得完全自由的機會依舊相當渺茫,即使想避難出國,也依舊會遭遇到難以踰越的障礙。

超法制暴力的受害者

陳光誠這次逃離,在網絡上掀起很大波瀾,用歡欣鼓舞來形容這種情緒也一點不為過,那麼,何以一名盲人的遭遇會遭到如此廣泛的關注,並投入如此熱切的情感呢?

沒有經過任何法律手續地長期軟禁陳光誠夫婦、進行毆打虐待等等,看上去不可思議,其實是中共建政以來的一貫做法,所謂「對於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但是,為了經濟發展,中共也形式化地搞出一套法制,形成法制其外政治其內的執法格局,由於長期的政治壓抑,超法制的強制或暴力更多地用在少數民運或異議人士身上,加之新聞封鎖,而不為絕大多數民眾所感知。近幾年來,隨覑民眾維權意識高漲,維穩體制也因之日益擴張,超法制的強制或暴力也變得愈來愈普遍和不加掩飾,截訪黑監獄、對異議人士的軟禁、法制學習班等等竟然有成為家常便飯之勢,加之網絡平台的興起,這種超法制的強制或暴力也被愈來愈多的民眾所感知,並理所當然地遭到廣泛抨擊。

而陳光誠一家,則是這種超法制的強制或暴力的最極端的受害者。時間之長、波及無辜家人、動輒使用暴力,阻止送醫……無一不讓人難以接受。因此,光誠一家的遭遇不僅是他們家的遭遇,而成為了維穩體制下受害者的象徵,激起了廣泛同情。也正因如此,光誠的逃離激起了網絡上的一片歡欣鼓舞,許多人甚至將之看作是維穩體制走向終點的一個信號。

可是,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一次奇蹟並不可能改變維穩體制與民間的力量對比,體制的壓倒性優勢也沒有發生動搖,與樂觀的想像相反,這一事件反而可能會刺激官方進一步強固網格化維穩,超法制的強制或暴力也因此會運用得更加廣泛和肆無忌憚。在為光誠逃離歡呼的同時,也要警惕維穩體制的進一步反彈升級。

註﹕莫之許是《零八憲章》首批聯署人之一、 是維權人士劉曉波的朋友,內地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