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0日星期二

孫隆基:歷史穿越劇何罪之有?



近聞大陸友人說:目前「穿越劇」已遭禁,因為它已拍爛。我問:有公文下達否?他說:當然不會有,中央有這個辦法,只須停止資助、影視媒體不予傳播便 成。我不買「拍爛了」這個理由,荷里活就是「拍爛」同義詞,品牌系列層出不窮,同文類搞一窩蜂主義——「暮光之城」類型的少男少女吸血鬼片集之久不退熱, 足以說明。我便追問下去,獲悉更深層的理由是當局認為:「歷史都被擾亂了」!

這個否定的勢頭,在觀看農曆新年的春晚時,我已覺察。今年的春晚有兩項節目挖苦「穿越劇」,一項是老公僱用一名幫閒,從客廳的電視機內爬出來,哄騙太太說是來自未來的兒子,太太假裝受騙,卻不經意透露「穿越」已成懸於眾口的熱題。

扭曲歷史 惹來爭議

另一節目是某片場開拍《荊軻刺秦皇》,秦皇一角開小差,導演把前來送飯盒的老頭硬拉來客串,結果後者發現,這部製作是讓荊軻把秦皇殺了,取而代之當秦皇,遂 破口罵道:「歷史都被你們擾亂了!」嚴格地說,後一節目並無「穿越」可言,把它和「穿越」硬湊合,只為了發出警訊:今人篡改古史之風不可長。

顯然「商機」並非一切。否則,自從去年《步步驚心》創造了穿越劇的高峰,該盡量讓這頭肥鵝下完金蛋,才屠宰牠,如今不讓其勢自衰,即用行政手段來中斷,想必 是慮及保衞歷史文化。我並非天真的自由派,認為政府凡有文化政策就是遏制自由。在所謂「自由市場」裏,人也受時尚左右,顧客在消費時尚,時尚也在消遣顧 客。這種控制究屬無形、極高明。

姑不論紀念建國建黨的劇集也已「拍爛」否?或比穿越劇「更嚴肅地」在扭曲歷史?後者明擺着是惡搞,至少毫無 欺騙性可言。這些問題,在此無空間談論。本文只圖在2013年該風尚行將從大眾意識中淡出之前,抓住稍縱即逝之機,紀念該文類的老祖宗:馬克吐溫。時間旅 行的故事在馬克吐溫以前已有,但都是抵達未來,不涉及歷史的過去。他先導的穿越劇也非指回到一己過去的人生,例如美國的《回到未來》電影系列,而是回到載 於史冊或家傳戶喻的偉大時代。

吐溫式歷史穿越劇,在現代大眾文化中,信手拈來即有:1973的《恐怖的伊凡改了行》,描寫一名蘇聯工程師在 住所建造時間機器,在做實驗時,把兩名現代人送回恐怖的伊凡時代,卻把伊凡本人運到莫斯科的現代公寓中。1979年的《戰國自衞隊》說日本自衞隊的一小組 在演習時突遭時空異變,運回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他們碰上川中島交戰(可能是最激烈的1561年那回)中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而且用手槍把前者斃了, 這確實是擾亂歷史!

馬克吐溫 厚今薄古

2005年的《天軍》則說南北韓合作製造隱形的核子飛彈,產生了副作 用,把科研和軍事小組都送回到李舜臣的時代,發現他根本不長進,必須由這批來自未來的不速之客幫助,才成為領導露梁海戰(1598年)的抗倭民族英雄—— 如此干涉歷史,是把歷史扶正,使其按記載發生。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香港人都熟悉的《尋秦記》。

上述的編劇者知悉馬克吐溫是一個開拓者否?如 果不知,那末本文有重豎他先驅地位之任務。馬克吐溫在1889年發表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未聞有中譯。小說裏,一位十九世紀康乃狄克州的居民漢克,頭上被敲了一記,醒來的時地卻是六世紀英國亞瑟王的甘美洛城堡;巧合地,這個頭部受 重擊的戲碼也發生在《步步驚心》的瑪爾泰若曦身上。漢克自然成為該時代最聰明的人,也因此遭王家術士梅林之忌,屢次謀害他,都被他用現代知識和科技招架 了。

漢克不只成為首席術士,並出任首輔,卻不接受中古爵號,要大家稱他為「波士」。漢克背着亞瑟的王庭設立秘密工廠、辦地下教育,並促使亞瑟王廢除奴隸制度。但他無法改變歷史(或大家已耳熟目詳的亞瑟王傳說),在他被教會陰謀支開期間,亞瑟王仍死於莫椎之手。

隨後,教會討伐「異端」,動員三萬大軍,圍剿漢克和他的小股現代化部隊,古今大戰,戰況慘烈如《戰國自衞隊》,漢克用地雷、通電鐵絲網和蓋特靈機關槍把中古武士殺光,卻被堆積如山的屍體堵死在山洞裏。負傷的漢克被梅林下魔咒,令他沉睡一千三百年,醒來時乃十九世紀。

馬克吐溫創作這部穿越小說,目的是替斯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的歷史小說帶起的「美化中古熱」消消炎,認為內戰時代南方標榜的「騎士精神」乃其流毒。他筆下盡量描寫中古的愚昧和迷信,以及吹噓現代科技的所向無敵,力主厚今薄古。

另類歷史 可予包容

無巧不成書,馬克吐溫本人也被寫進穿越劇裏。1987年曾出版一本《永沒有吐溫》,說一今人,其祖宗因馬克吐溫的存在,沒能發迹,就回到過去,設法破壞馬克吐溫的前途,讓其祖宗取而代之。

美國具規模的書店,在「另類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名目下者,往往多達兩至三大書架,「穿越劇」與其不盡相同,但亦包含在內。「另類歷史」不一定涉及時間旅行,而是歷史流入另一條河道。例 如羅馬帝國並無解體,留存至今,橫越太平洋,與阿茲忒克帝國作戰,而後者背後則有「絲帝國」撐腰,云云。

此外,二次大戰希特拉獲勝,英國遭 德國佔領,蘇格蘭場在蓋世太保指揮下偵破疑案。最膾炙人口者乃2002的《米與鹽的年代》,響應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祭,由帖木兒西征時歐洲人已全體死於黑 死病、鄭和船隊抵達東非起講,以後六百年的世界史遂改寫成中國時代。該文類在中國不發達,是想像力不長翅膀否?

當局如有此雅量,至建國七十周年祭時,上演國共戰爭中國軍獲勝的「另類歷史」,以為大眾娛樂,有那麼一天,將是政權穩如磐石,連國民、民進兩黨都敢邀請返大陸參加競選的日子。雅量可大亦可小,其之萎也,能縮至連科幻小說都扣上「擾亂科學」帽子之田地!宜執兩用中。

作者為史丹福大學中國近代史博士、美國孟菲斯大學教授、台灣國立中正大學教授;著有《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的經線》、《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