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5日星期日

信報專題探討:誰謀殺了我們的小店文化?



「殺人犯為死者撰寫回憶錄!」、「向反壟斷的蟻民挑機,應該叫『尋釁時光』」,此等荒謬諷刺之言,成為facebook鏗鏘洗版、肆意惡搞的內容。

被指趕絕小商戶的領匯在facebook開設專頁推介懷舊食肆,一石激起千呎浪;領匯上市後服務街坊的歷史使命,轉變為替股東尋求最大利益,這種南轅北轍的角力,又是覆水難收。

領匯霸權是謀殺香港人尋味時光的唯一兇手嗎?筆者走訪一些街坊老店,作了一點觀察,並找專家把脈,協助小商戶自救作戰大市場。

曾幾何時,公共屋邨是最能彰顯香港精神、社區面貌的陣地,每間街坊老店都是地方的集體回憶。自從領匯包起屋邨商場管理,便改變了整個遊戲玩法,小店老闆不能只滿足於利民、享受微利過日辰的經營模式,在市場經濟的洪流中它必須增加競爭力,面對汰弱留強的殘酷現實。
領 匯被指「屠殺」小商戶,令屋邨變成「千人一臉」。如今為了粉飾太平,出書、開網提倡「尋找老字號,細味幾代情」,當然激起民憤。早前已有茶餐廳老闆死諫領 匯出賣小商戶,有經營十多年商戶被迫結業,於是熄燈罷市,社會輿論幾年來已到了口誅筆伐的瘋狂境界。如今,網民不滿領匯一邊加租趕絕,一邊緬懷小商戶情懷 「貓老哭鼠」,紛紛「響應」惡搞「尋你老味」活動,細數被領匯逼走的老店血淚史,同時開放一個Google maps「領匯佔領地圖」請公眾標籤被領匯侵佔商場的位置。

地產霸權不利本土文化

有網民直指領匯是搞死本土文化的兇手,直指領匯進駐比起簡體字入侵,影響更大更深遠。領匯監察成員張文慧對領匯的公關工程反感,指「無恥虛偽的逼死老舖,再叫人去尋找老字號」。領匯每年會翻新六至七個屋邨商場,變相加租踢走小商戶,令老字號食店、雜貨店、文具舖買少見少,並倡議政府回購領匯,免小市民幫襯連鎖店,加劇壟斷霸權。

領 匯發言人回應指,樂意聆聽大家意見,但不會暫停專頁運作,更指「尋味」活動只想幫小商戶擴闊客源,不斷善用創意心思,令顧客樂於留區消費,而提升商場只為 家庭式經營的第二代能更願意繼承事業。領匯又指,小型商戶(商舖面積在一千方呎以下)在領匯的零售物業組合內一直佔重要席位,小型商戶租約數目在2011 3月底約三千三百家,較2006年上升14%,以示領匯重視小店對社會的貢獻。

領匯接管屋邨商場,連街市都加裝冷氣,確實改善購物環境,而年年加租幅度與市場同步,在商言商,無可厚非,引起民怨只因市民還在眷戀它的歷史使命,便形成一種地產霸權的彰顯。究竟領匯是否猛於虎?筆者走訪了一些屋邨老店,有所觀察。

何 文田愛民邨是現存樓齡最老的大型公屋之一,已有三十八年歷史。筆者小時就讀於區內中學,放學後幾乎每天都流連愛民商場,如今重遊舊地,面目全非。麻雀雖 小、五贓俱全的小雜貨店絕迹(當時雜貨店老闆還是不少學生的「人生教練」);地標之一的大型文具店愛文閣也瀕臨搬店,大舖變細舖,將瑟縮於商場末端的小角 落,文具店是當年學生們shopping的名店也;當年「愛民邨Amigo」叫麗斯餐廳,早已被大快活取代了。

親切問候變冷漠一「嘟」

昔日小店各自各精采,和諧經營,今日幾間店打通成一大型連鎖店,進佔生活每部分,收銀員不再是老街坊,付款時沒有了親切問候,只有冷漠的「嘟」一聲。

愛民邨店舖不再愛民。

商場到處都圍了裝修木板,其中一個較大打通單位據說會開設保齡球場,街坊擔心會吸引外來滋事分子破壞社區寧靜,找區議員反對無果。在商言商,蟻民怎能螳臂當車?

不變的,是寥寥無幾包括神秘的巴黎禮品、東尼髮廊,還有以「平、快、正」俘虜學生心的天馬快餐店,商場翻新數次,此店還是保留三十四年前原貌,連鎮守收銀櫃的姜姐也一直沒離開過,廚師們也會跟食客閒聊,儼如《香港八X》的銀禧小食店。

「聽說這裏會開稻香,係就慘!」店員甲說。

「業務性質不同,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店員乙回應。

「多三家食肆就等於多三個競爭對手,而且大財團承受得起貴租,如果我們被大加租,老闆隨時做不下去呢!」店員甲猶如分析員在權衡風險。

再聽下去,發展原是硬道理,原來也是催命符。「地鐵沿線」是新樓售樓書中最顯眼的四個大字,對街坊老店而言,卻被視為「牛鬼蛇神」。

「以前自成一角,第時有了地鐵,租金自然有藉口大加特加啦,商場又變天了!」收銀姐姐感嘆道,小店無疑在倒數存活時光。

在商場二樓開了三十八年的上海理髮點華安髮型屋,也面臨搬舖的命運。

「加租加得很興奮。」問對領匯的觀感,髮型屋陳老闆苦笑:「我估計加租只是起步,好戲還在後頭。」

陳老闆感嘆道,若留在原址刻苦經營,恐怕負擔不起「估計」會飆升的租金,惟有接受搬舖現實。新舖面積比現在少三分之一,但租金卻加到每月3萬多元。不過,租金並非老字號唯一殺手。

「最低工資才攞命。」陳老闆強調。新店5月開張,雖然店面細了,但陳老闆不但沒有裁員計劃,還準備招兵買馬。

「做生意絕不可以縮沙!」陳老闆鏗鏘吐出他的營商領悟,一副勇往直前的模樣,這就是近年已淡化的香港精神。

根據資料,領匯於2010/11年度和2011/12年度加租幅度分別是7.2%4.3%,平均每月每方呎租金為34.2元,在市場加幅算是温和,但小店一時間未必能承受其他突如其來的成本大增,但最大問題來自市場轉變。

小老闆做生意不能退縮

訕笑、惡搞、批評等負面抗議很容易,小店食腦自救,或許是較有建設性的應對。

有品牌醫生之稱的MCL品牌顧問創辦人吳秋全認為,「價廉物美」之外,小店必須拓展和鞏固自己品牌、發揮優勢,例如引入科技與藝術等元素,都能救活僵化的老店,延續光輝歲月。

「很多小店老店之死,來自『think small』。按他們的思想,『寶號』就等於食老本,掘了第一桶金就不捨得投資或思考改進,又漠視市場轉變不接受新產品,結果做了幾十年都要結業,實在很可惜。」吳秋全如是說。

屋邨經營一向以薄利多銷、利民為本,突然面對市場轉變招架不來在所難免,但在大市場打拚半世紀的大街老店,見識過風浪高低潮,是否又能練就金身、揚帆向前?

位於佐敦的舊式老店醉瓊樓,已有五十二年歷史,筆者向老闆道明來意,他婉拒採訪,但又忍不住侃侃而言:「對唔住,我賺大錢先接受採訪啦,家生意難做呀!」我問他經營困難是否在於租金飆升?他不置可否。「唉!金漆招牌都無用,人家不會因為你開咗五十二年就幫襯。」

原來,醉瓊樓一租幾層,但食客喜愛轉變,昔日主要是雀局招徠的二三樓,因雀友大減但租約還剩三年才到期,老闆很多時被迫將其丟空節約成本。

城市發展,誰也擋不了,吳秋全指,與時並進,是營商者必須堅信的真理,小店老店不能墨守成規。他指,一般小店夢寐以求的「廣告效應」在沒有策略部署底下可能是催命符,令企業內品和外品失衡甚至崩潰。

他 指有一香港小店因食材新鮮,製法獨特,一直生意興隆,來客不斷。小本經營也街知巷聞,引起了著名的飲食評論家的注意,為它撰寫專欄。這本是美事一樁,只是 專欄發表後,立刻引來大批顧客慕名而至。因食肆輸送量有限,加上舖頭空間狹小和人手不足,最終小舖完全應付不了突如其來的顧客需求,反引來業主加租。苦撐 月餘,幾經傷痛,老闆終於決定關門大吉。

「品牌與廣告有別,是一道易學難精的學問,有企業家窮一身經歷仍然捉不到品牌。建造品牌無疑是投資 未來;形同第二次創業,它是科學和藝術的結晶體,兩者二合為一,才是最佳上品。品牌工程是科學又是藝術,最重要是決策人必須在各式各樣的生活方式和喜好中 抉擇,所以小店都要緊貼市場,是產品與服務心思縝密的結果,同時也必須有風格和個性。」他指,大班月餅、西貢滿記也是小本經營並敢於改革的成功例子。

他認為,建造品牌是投資未來,形同第二次創業。「一家企業像人一樣,有生老病死周期。多則五十年,少則二十年,在成長過程中必經歷很多起伏、得失,才能茁壯成長,要保持生命氣息才能長久經營。」

「懷舊」不能當飯食,但發展也不能剷除本土價值,在商業與情懷這兩者角力之間,小店總能透過靈活走位、自強增值找到生存的空間,縱使狹窄,還是可以承傳下來。

 
林茵:關於領匯,我們是這樣中伏的

周五黃昏,我跟權哥坐在領匯龍頭樂富廣場的麥當勞裏,權哥翻覑《我們的尋味時光》小書,看領匯怎樣教人「尋訪隱世老字號、細味屋鸷幾代情」,他便說起附近一帶已消失或將被消滅的老茶樓、舊餐廳,從前的好日子,今日的物價暴漲與一式一樣,然後對這本小書總結一句﹕「貓哭老鼠」。

權哥今年六十五歲,二○○七年他在鑽石山鳳德商場經營十七年的龍記百貨,被領匯天價租金逼迫結業,唯有轉行做個朝五晚五的士司機;幾年後的這天,樂 富麥當勞裏仍遇到熟客揚手招呼他﹕「你咪係龍記?」同鸷有賣朱義盛的商戶被迫搬到深水營業,憤言「一世都不想再返回領匯的地方﹗」舊街坊還是老遠前去探 望光顧。人情常在,但都跟領匯無關。

盧少蘭司法覆核阻領匯上市

權哥憶述,二十多年前他原在慈雲山公屋開店,舊鸷要拆,房署有賠償金,安排搬到新舖還免租兩個月,「那時鳳德商場公開招標,列好各個民生行業要有多少間舖,舖位的尺寸、底價,我們覺得付得起多少舖租就投標,公平競爭的。 有商戶投得位置不好,房署職員叫佢畀心機,做耐鱓會回本鮁,佢懐望你好,唔係望你衰。領匯就不同,二○○七年我舊約滿,有經理來談,不准錄音,不准第三者 陪同,他說有人要出三萬元租你個舖,是真是假我不會知道,原本租金才萬多元。有的商戶說要跟其他股東商量,領匯的人就說『你要諗我就租畀第二個喇』,都唔 畀機會你考慮周轉,總之要趕人走。」

見識過領匯的惡,權哥再揭覑《尋味時光》,細看一張張老商戶的笑臉,「佢懐仲做緊,唯有配合宣傳啦,肯定都是敢怒不敢言。」「不過你懐再鬧佢,佢應該都係無動於中。」

數小時後,新聞報道領匯決定提早終止旗下商場的「尋味時光」推廣活動,以免「對社會和諧帶來影響」。社交網絡上恥笑聲四起,「唔知領匯幾時決定終止自己?」「為免影響社會和諧,好減租啦!」

權哥這類小商戶的苦處,今日大家都懂,大家都站在小店老店的一邊;七年前籌備上市時,有多少人想像過今天的局面?翻看○四年底舊報道,公屋商戶團體 早就提出過領匯會大幅加租,連帶抬高物價、影響民生、被迫結業等顧慮,然而這些聲音,卻幾乎被人人有份抽新股、買領匯穩賺的高亢情緒完全掩蓋,大部分議員 和媒體沒有將此視作討論焦點。鄭經翰幫助盧少蘭婆婆提出司法覆核,力阻領匯上市,長毛、陳偉業、陶君行聲援,紛被指為「幕後黑手」、「阻人發達」,面對○五年元旦大遊行的無情撻伐和語言暴力。

領匯上市年多問題陸續出現

反對派無力回天,○五底領匯再度籌措上市,陶君行等人成立「領匯監察」,主席陳寶瑩還記得,「那時鄭大班被改名為鄭大奸,陶君行、社工張文慧(捍衛 基層住屋權益聯盟)等協助居民上訴,被起底批鬥;盧婆婆被一大群記者圍攻,又話佢有精神病,唯有日夜關門關窗。整個社會輿論都是這樣,好多人聽信領匯應承 改善商場、提升人流、不會亂加租。但上市後一年幾,問題就陸續出現。」

時移勢易,領匯「尋味時光」引起公憤,網民找回當年鄭經翰、陳偉業在立法會提出要求擱置領匯私有化議案的投票結果瘋傳;昔日的亂港議員、幕後黑手被捧為香港良心,「民建聯最無恥」、「班大狀怎麼棄權了」、「民主黨出賣港人又一例證」,捉鬼之聲再次此起彼落。民主黨、公民黨近年促請政府回購領匯,何俊仁對公眾承認該黨當時判斷錯誤,對此深表遺憾及歉意。

領匯上市減房委會財赤?

民主黨副主席單仲偕,當年是房委會屬下投資小組主席,大力支持領匯上市。單日前接受訪問時表示,難以用今日情去評論當年的決定。他重提當年房委會 的財政有多糟糕,「公屋建一間蝕一間,一直依賴賣居屋才能收支平衡,但孫九招救市的決定要停建停售居屋,那麼興建和維修公屋的開支,眼見就要令房委會出現 財赤,而當時政府已經連年出現幾百億赤字,又要加稅、又要發債,機管局、鐵路都在考慮變賣,挽救財政危機。今日大家見政府好多盈餘,那是後來有了自由行、 CEPA等等,但當年大家不知道經濟幾時會好轉的。」

「支持上市是我基於當時已有的資料所做的最佳決定,我對得住自己良心。歷史不能演習兩次讓你去比較。如果當年沒有將資產私有化,然後一直赤字呢?那 就會影響興建公屋的進度。我不只是考慮公屋住戶,還有那些未上到公屋的人,希望上市有了資金建屋可以令他們更快上樓。」但後來輪候公屋的時間都沒有縮短 啊?「以那時的環境,能夠維持不減慢已經很好;沒有上市的話,說不定比現在再要輪得更久,那大家又會不會指摘我們好去阻住領匯上市呢?」單仲偕認為,當年 雖有一群人出來反對領匯上市,但也有多達五十萬人認購新股,還有很多沒表態的市民,「那些贊成的民意,我也是要考慮的。」

當年輿論忽略商戶加租壓力

今天市民一片罵聲要求回購領匯,單仲偕的立場較有保留。「領匯租貴,但租金加幅跟其他商場比是否特別高?連鎖店壟斷,在領匯以外好多地方都出現,是否完全是領匯的問題?」但市民認為政府有責任提供比市值低的租金,維護基層和小企業生計啊,「那是否要資助人做生意?視乎你怎樣看政府角色,是不是衣食住行都需要包辦?那隧道、巴士、電力公司是否都要買回來?對於公屋居民,政府可以研究綜援金額是否夠用,需要時調整。領匯現在已經600幾億市值,有些事情未必是回購可以解決到,政府應該介入幾深,沒有絕對正確答案,大家辯論纒啦。」

回購一間這麼大的公司,的確需要更多討論;但當年研究上市時,為何幾乎不見有從政府責任、社會倫理的角度討論公共資產私有化?鄭大班回顧當年,撰文 指控「本港唯利是圖的傳媒輿論幾乎一面倒支持領匯上市,圍剿反對人士」(註1)。記者請教當年有份跟進領匯上市的前輩P,他指出,當年主流傳媒的確偏重於 數字和投資角度,「一開始是斟酌估價是否合理,有沒有過高或過低、是否賤賣資產;然後有訴訟,就關心官司會否拖累投資者。商戶的加租壓力也有提,但不是主 角」。

「那時的社會氣氛跟現在很不同。持續多年的通縮下,說領匯加租會引發通脹,大家聽完也沒有太大感覺。股市剛開始谷底回升,整個民情都期待領匯可以帶 旺大市,吸引外資回流香港市場,然後經濟重回升軌,於是輿論很容易就將焦點放在這裏,然後覺得有人打官司是阻撓了一件好事。而且當時看來鄭經翰有包攬訴訟 之嫌,也令他們難以得到輿論支持。」

P指出,本地傳媒傾向報道行動多於理據,追逐事態發展,法律程序會否影響上市進度;最多分析一下雙方法律觀點,但都是想知道政府敗訴的機會大不大。 至於鄭經翰等人為什麼要反對上市、背後在堅持什麼價值,都被盧婆婆「撩牙」見記者的畫面掩蓋了,「更核心的問題是,大部分議員、記者都未能走出新自由主義 的框框,以為大市好,基層自然都會好;另外就是房委會實在管理不善,好多商場設施長期破舊不堪,大家迷信市場化私有化就可以提升效率。沒有人會從根本上質 疑,提升效率是否重於一切?這些跟民生相關的資產,是否應該標上一個價錢賣出去?大家只關心這價錢標得抵唔抵。報道充斥覑商業、價格、市場、利益、回報 率。」

每場司法覆核幾乎都注定邊緣

P認為,其實領匯上市,跟最近港珠澳大橋環 評案、外傭居留權案都有共通點──每場司法覆核,幾乎都注定是邊緣的、小眾的、逆民意而行的;因為一件事如果本來就得到很高民意支持,例如反對替補機制, 根本不用鬧到司法覆核的一關。司法覆核通常是,有一群人看到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卻無法爭取到主流民意的支持,唯有用法律手段阻止;例如港珠澳大橋案背後是 反對大白象工程,提倡環境、生態、市民健康和長遠福祉比經濟發展重要的理念;外傭居留權案涉及種族平等、人權法治的尊重。一些前進到沒法令太多人明白的價 值觀,公眾針不扎到肉不知痛,要待年月過去、代價大到所有人都留意到,昔日誰是誰非才水落石出。

三思眼前利益聆聽非主流聲音

今日大家懂得珍惜小商戶,會講基層生計與社區經濟的關係,會對領匯販賣人情味、利用街坊老店故事作宣傳而反感,其實是一種進步。但下一個議題呢?我 們學懂思考、質問了嗎?願意在眼前利益下冷靜一點,聆聽那些跟主流唱反調的人嗎?何俊仁承認當年判斷錯誤,我們不知道他心底裏是否真正明白,有一些核心問 題出了錯,還是純粹歸咎於信錯領匯和政府;但我們自己呢?當日是什麼令我們或沉默、或嘲笑、或被新股狂熱畄昏頭腦?當日議員的投票結果,看來只是追隨真實 的民意走向而已。如果我們永遠諉過他人,歷史將會不斷的重覆。

(註1)見二○一二年一月六日,《信報財經新聞》─〈那些年,他們一起支持領匯上市〉


 
王雅雋:領匯的皮鞭

敝集團參與製作的《我們的尋味時光》,我三月初看到,當時未作多想。

身為一名飲食記者,我拿起書來只看有沒有「漏網之魚」。一頁頁翻過去,一邊滿意地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一邊失望地發現此書沒有利用價值。於是,隨手將它往文件夾裏一塞,沒再想起來。

這星期的某一天,我打開電腦,赫見面書上滿壁的聲討與咒罵,方才醒覺那本書的邪惡。

過去在課堂上講「消費主義」,這不正是一個典型案例嗎?

但我如今人在江湖,底氣不足,唯有談談所見所聞。

食在香港要會算帳

和飲食業打交道日久,令我難免沾染一點勢利的習氣。平日走進食肆,環顧四周,心裏便開始算帳﹕以一碗魚蛋河(六粒魚蛋)為例,油麻地的夏銘記賣二十塊可以很好吃,但是天后的德昌賣這個價錢就不能吃了。偌大翠華連鎖店機關算盡,這碗魚蛋河非得賣到二十六塊才勉強讓人能夠下咽。

除了價格的「區位浮動」,我也關心餐桌的「轉數」。出外吃飯,有時看那餐廳一個晚上只做了一轉客,我就會忍不住替老闆叫「蝕死囉!」,惹得朋友們都嫌我俗氣。我沒辦法不操心──開在市區的食肆除非不用交租,那些每晚做一轉客的,結業簡直指日可待。

開在商場裏的門面是另一種算法。以領匯轄下商場為例(其他商場大同小異),對於月營業額在一百萬元之內的食肆,領匯收取一個固定租金,而對超過一百萬元的數額,領匯再要抽成百分之五十。租約通常以兩年為期,謂之「一年生一年死」。試想一間餐廳,打本一百萬開店(隨便買個碗都要幾塊錢呢),若要在兩年之內回本獲利,怎能不叫它把命拚上?如是者,不僅老闆親自上陣以節省人手,食物也難免天天在「吃不死人」和「貴不死人」之間走鋼絲。

我在實際工作中對飲食業有了這樣的印象,以致於每逢遇到需要交租卻不用拚命的食肆老闆,我就覺得不正常。有趣的是,我總是在屋鸷商場發現這樣的異類。

有一間位於南山鸷名叫嘉湖的家庭式小店,每日只做早午兩餐,顧客若想喝杯奶茶咖啡,還要去隔壁的茶餐廳買。它的食物雖然不算便宜,但是每一樣都做得好吃,而且味道中帶點悠閒的神韻。我最愛吃那裏的手工肉餅飯。這間小店養活一家三代十幾口人,居然每天下午三點就關門,而且暑假例必停業休息三個月。幾個成年的姊妹兄弟都住公屋,沒有發財,卻也沒有餓死,他們樂呵呵地自嘲「不思進取、好吃懶做」。

另一間是彩虹鸷的金碧酒家,東西沒什麼好吃的,勝在不趕客,本鸷許多老人家在那裏一坐就是大半天。老闆秋叔年過九十,平生最愛捐錢。想當年為了使彩虹鸷保持「歡樂滿東華」的捐款名次,他不知帶頭捐過多少錢,今天想來仍感到很過癮、很值得。秋叔開這酒家可賺過大錢,但是都捐掉了,連樓也沒買,結果他至今還住在牛池灣。隨覑屋鸷老化,金碧酒家生意不斷萎縮,到去年只好關掉點心部,而大菜早就不做了。若不是偌大地方只需四萬多租金,恐怕它十年前便已經結業。然而,望覑這殘破酒家和一大廳的老人家,我懂得了一點「優勝劣汰」之外的道理,發現「苟延殘喘」也有天真良善的一面。

人們為何針對領匯

老實說,像我這樣一個外地人,真是花了好幾年才逐漸理解香港人對於商場的感情。一個香港人,從草根到中產,除非他住在山上,否則很有可能從小便已經養成逛商場的習慣──放學後、下班後、甚至午休時間,每當感到無聊時,總有一個商場在附近。這和我小時候,放學流連小街小巷小公園的習慣差不多,只不過香港的城市地理就是大大小小的商場。

既然人們對商場這樣熟悉,如此順從它的消費環境,為何偏偏針對領匯發脾氣呢?論剝削,又一城不是一個更加嚴重的地方嗎?可是在一個香港人眼中,商場和商場真不一樣。屋鸷商場,以其低廉的租金,疏鬆的管理,不經意地為香港人保留了一道市井生活的想像空間。它固然沒有光明清香的環境,也沒有十分乾淨的廁所,但是與此同時,它亦沒有人監視每一個舖位的客流量,沒有一個迫切統一的賺錢目標。它不會每兩年就把人「優勝劣汰」一次。

今非昔比,自從有了領匯,連最不打算賺大錢的香港人也不能偷懶了,沙田盛記麵家的老闆B哥就是一例。他並不是個懶人,可盛記卻是個連覑天井的開放空間,夏天沒有冷氣,生意全靠秋冬兩季。所以,過去幾十年,B哥安貧樂道地住覑公屋,煮覑他的牛腩麵。領匯一來,盛記先是被大幅加租,進而被逼遷。後來,在社會輿論的幫助下,雖然戲劇性地被領匯留下活口,但是B哥從此不得不積極開動賺錢的腦筋,在麵檔搞起盆菜和火鍋的副業,以期應付租金壓力。

前幾天,我打電話通知B哥收看我們為盛記製作的電視節目,順便問他一句﹕「領匯為你們出書,這下應該安全了吧?」他憂心忡忡地說﹕「不知道啊……租約明年到期,領匯沒這麼早來跟我們談,怕只怕到時候要加租也就是一句話。」

那書上收錄的另一家店老闆此刻比B哥更焦慮﹕他那間有四十年歷史的漢堡店租約今年九月到期,但領匯到現在還沒有來找他談。他說﹕「因為廣告效應,生意之前旺了一陣,到時候領匯拿覑客流量數據,更有理由加我租了。」

唉,這些人,原本都是些頭腦簡單的香港人啊。我們的香港是否要把最後一個廚子都變成生意人才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