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7日星期六

黎佩芬: 不雅體面



如果不是讀了阿果的文章,真不知道原來大學現今會系統教授簡體字。我沒有正式接受過簡體字教育,但漸漸的就會讀會寫一些。除了考試,就是寄信時寫地址。譬如廣東道,我總會寫成廣東道,因為實在太方便,也有時,特別是當顧慮到收信人感受和自己的體面時,寫完才覺覑礙眼,回頭去補寫個正字——我覺得,先要不馬虎,才可以寫出一手好字。這可說是對文字和美感的執著。

至於agnès b Café的簡體字菜牌,首先,將軍澳並非內地旅客旅遊熱點,而將「沙律」寫成「色拉」,對香港人來說更是不知所云了;不單礙眼,其嚴重錯置,堪稱不雅。然而,這來路法國品牌若是要調整形象投入中國熱向「錢」看,亦是在商言商,卻竟惹來兇猛的示威聲討,又有沒有小題大做?捍衛繁體正字又應從何入手?今期我們嘗試鋪陳正反熱議雙方的理據。

在民運人士一片「我要回家」的呼喊聲中,突然傳來方勵之教授客死異鄉的消息,叫人黯然,安裕憶起,那段「現代中國民主啟蒙的驚蟄日子」。


亞果: 請承認 我們不過是借繁簡之爭「過橋」

為何對agnès b Café簡體字餐牌生氣?


先旨聲明,我愛中文字,鍾情繁體,厭惡簡體。那夜從facebook瞥見那紫色agnès b Café餐牌,錯愕而慍怒,細讀網民留言,百感交集。情感複雜,既因簡體字,亦因身邊人對此事所抱持的態度。

關於我與簡體字的邂逅,要追溯至小學時代。那時小學剛推行所謂的國民教育,要學普通話,要唱國歌,升旗時神情要嚴肅。作為小學生的我,當然毫無感覺。最震撼的國情教育,反而是當年全家北上逛深圳書城的經歷。

在火車車廂內,父母反覆叮囑,千萬要聽話,別亂走,那兒有許多拐子佬,專門虜走孩子,打斷手腳,丟在路邊,行乞為生。聽畢,我吞吞口水,冷汗直流。

拐子佬+簡體書的混合恐懼

過了關口,全程只敢牢牢握覑大人的手,低頭前走。不久,我們到達書城。姨姨說,深圳的書畫比香港的,便宜多了。語畢,跟我的父母相約集合時間,就溜走。於是那個炎熱的午後,我們一家人困在書城的迷宮裏,吸收文化養分。說是困,因為才不過逛了五分鐘,我已想走。原因很簡單,那裏的書,我全讀不懂。那些簡體字,於我來說,根本是外星語言,可是又怕四肢盡斷,不敢四圍亂跑,只得扯扯父親衣角,嚷覑離開。他只是搖搖頭,說﹕不如我帶你去看兒童書吧。

可是兒童書亦是簡體字,根本沒甚分別。結果那三個小時,成為我童年時代裏最漫長的陰影——困在陌生異地,語言不通,既看不懂外星簡體字,又為潛伏四周的拐子佬誠惶誠恐。回到香港,我甩開父母的手,也甩掉與簡體中文的任何關聯。此後數年,我再沒讀過任何簡體字。現在回想,那種厭惡大概攙雜了對深圳、對內地的負面情感。

為考試學簡體 用完即棄

到了中學,態度開始有點轉變,歸根究柢,不過因為答卷寫簡體,省時又方便。從此我開始蒐羅那些「好用」的簡體字,例如「机」、「谏」、「苮」等,略去筆劃,餘下來的時間就夠多答兩句,多掙兩分。當然,我們又曉得,簡體字會破壞中文之美,會考課文《漢字的結構》裏所述的那些形聲、象形拆字方法,簡體字都不適用;「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等簡體字的荒謬,我們固然曉得。但面對考試,學生以至老師,從來都不擇手段,中文之美,更是小事。不能不提,那幾年國內書店也開始在香港各處「滋生」,好些同學會光顧,為的,又是另一「省」——省錢罷了。

話雖如此,中學老師卻一直沒正式教授簡體字,只採取積極不干預政策,像性知識般,容讓學生自行摸索而已。初次正式學習簡體,竟在大學裏。大學要求所有一年級生都要修讀一科「實用中文」,當中要考核繁簡對換。結果在考試前,我跟同學拿覑那個繁簡對照字表,既囫圇吞棗的死記,又像初學寫字的小孩般嘗試寫,寫出來的簡體字猶如圖畫,難看怪異。那一刻不禁想,為何我們要學簡體呢?又或者,我們為何要到大學才學呢?考試時,大伙兒照常拚命疾書;合格後,照常遺忘那些外形怪相的簡體字。這些怪字,猶如在小、中、大學裏吸收過的所有知識一樣,悄悄流逝而杳無痕舻。

但簡體字在香港,卻逐漸變得隨處可見。我們開始瞥見有超市的廣告招牌大刺刺的寫覑「正貨保証」四個大字;地鐵車廂的指示標語文字逐漸簡化;每逢五一、十一假期,所有商店的推廣海報,皆以簡體中文寫上。然後,agns b caf赌的餐牌,只有簡體,不見繁體……關掉照片視窗,我內心翻騰,但喝杯水,平靜下來,我卻竟想不到自己,為什麼而生氣。

生氣理由無一站得住腳

對於此事,要發怒的原因可以有許多,但對我而言,一眾原因都站不住腳——香港人被歧視?究竟何謂歧視?與其說我會因為沒讀到繁體字而被歧視,倒不如說,這家高級餐廳食品的價錢,更讓我感到被藐視;簡體字侵蝕繁體字?這裏不是「以普通話取締廣府話」的廣州,沒人要禁止使用繁體字,並以簡體字取而代之;本土文化正褪色?這也不是第一天發生的事情了!更何,這跟簡體字餐牌,又有何干?於是,我開始搞不懂自己為何生氣。

簡體字與雙非/蝗禍聯想

說到底,香港人之所以憤憤不平,全因簡體字餐牌所引伸的意義。也就是說,簡體字不過是一種符號,香港人排斥的,不是符號本身,而是其象徵,以及人們從符號聯想的那一切。因為簡體字,我們想起自由行在車廂撒下的橙核;因為簡體字,我們聯想到尖沙嘴名店門外的盛;因為簡體字,我們憶起雙非、蝗蟲等人禍。倘若這餐牌不是在高級餐廳發現,而是在簡陋的餐室,我們的反應肯定不會這麼大——因為高級餐廳顧客對象的轉變,最為觸動港人敏感的神經。這情形有點像小學時代困在書城的我,對簡體字的憎恨攙雜了個人想像和恐懼情感——我怕拐子佬,香港人怕蝗蟲、自由行。

然後,我漸漸明瞭自己的憤懣從何而來。厭惡簡體,反對簡體餐牌,都沒問題,但可否借「繁體字」、「本土文化」過橋,藉以掩飾我們對內地人的憎惡與不齒?對於許多人來說,假如餐牌用繁體字,但就續用「色拉」、「黃油」等內地慣常字眼,可能也不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對於慣用繁體字的我們來說,簡體文字不過像暗示外敵入侵的怪異圖騰,不然大學時學寫簡體的我們就不會如此舉步維艱了。當然有人又會說,不對啊,用繁體字寫內地用語,是故意令港人不明白,仍舊構成歧視港人的罪名。這個當然,但當我們的候任特首梁振英在政綱裏多次用「優化」一詞,而傳媒又樂於把「出台」、「勢頭」等詞放進報道裏,我想知道,要捍衛「香港人的正統中文」,以至守護「本土文化」,應該執著於私人企業的標示,抑或是政府、傳媒都鼓吹的大勢所趨式「語言簡化」?

成「過橋」工具 文字死因

對於商號用什麼文字,除了感性上的礙眼厭惡外,我並沒太大感覺。畢竟最具影響力的,從來不在於個別商戶,而在於官方機構、傳媒和學校。只要三者未失守,繁體失陷之說,仍是過慮。更重要的該是,如何守護文字。葉蔭聰在Facebook寫道﹕「長遠維護文化的焦點,放在(習用繁體字)香港文字媒體及出版物及出版業身上,以及相關的政策及機構。」的確,在這個文字逐漸式微的年代,與其像某議員扮演認字特警、到港九新界各大商場查探簡體字的蹤影,倒不如想想,自己為何而怒。除了反對簡體字餐牌以外,我們又可做什麼,救文字於既倒。

中學生借簡體字「過橋」,用完即棄;香港人借繁簡之爭「過橋」,捍衛自我優越感。原來現在,文字已經不再用來讀和寫,只用作「過橋」工具。若說文字會死,我想,這就是死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