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3日星期五

陶傑: 也說社會福利




特首換屆,謠言滿天飛,香港「變天」在即,財閥商界,早有人警告,要「敢於碰一碰」。
怎樣「碰」法?雖然其中的競選一方,揚言要「解決地產霸權」,但香港的地產經濟,十五年積習,早已是牢不可破的結構。即使把一線地產財閥都清算驅逐,填頂上來的,同樣的地產經濟,是二線的另一批本來失意的財主而已。

如同中國的改朝換代,即使「農民起義」,推翻了朱姓三百年的帝王霸權,替代「執政」的,不是李自成的大順朝,就是愛新覺羅的滿清家族,絕不可能有另外的形式,民主、自由、人權,影也不會有,這是當前香港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的許多的士司機、師奶、看更,還有許多自願充當「民意啦啦隊」而沒有半點歷史常識的「知識分子」做夢也不曾想過的現實。

香港特首換屆,因積重難返,能「變」出什麼花樣?我認為不可能,為了迎接五年後的「普選」,繼續投諸民粹所好,唯一是加速香港走上社會福利之路。
但是,香港是一個沒有政治智庫的地方。對於民主人權、市場經濟,所識者多半桶水,「社會福利主義」這一科,又有幾多人真正有研究?

市場經濟阿當斯的右翼自由經濟是英國人始創,社會福利主義的左派理論,同樣發源於英國,社會福利的利弊,推行時的技術困難,除了撤出的殖民地,以英國的經驗最豐富。

英國的社會福利主義,有成熟的理論,有歷史悠久的實驗,是福是禍,英國人完全明白。社會福利思想在維多利亞時代孕育,看看狄更斯的小說,就知道其時如何的貧富懸殊,工業家財富之豪、工人無產者生活之慘,令馬克思預言:英國必是共產革命爆發的第一站。

馬克思這個三流社會學家的詛咒,沒有化為現實,反而俄國、中國這另一等的國家,卻相繼成為馬列的疫毒之區。為什麼?因為維多利亞時代,對於如何幫助窮人,已經激發知識分子的研究,「弱勢族群」應不應該援助?沒有一刀切的答案,因為人性和社會十分複雜。

先說什麼是「窮人」——誰都知道,以數字為標準,一見收入低於若干的,教育水準低,沒有技術知識,即成為窮人。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把窮人分為「抵佢窮」的窮人( Deserving Poor),和「窮得寃」的窮人( Undeserving Poor),前一類,不必社會援助;後一類,政府才應該扶一把。

哪些人是 DP「抵佢窮」;而另一些是 UP呢?這就不簡單了。譬如,有人出身富奢之家,但自小不讀書,喜與流氓為伍,二十歲,氣死了父母,然後他嗜賭成癖,三十不到,家產敗光,他淪落露宿,到了四十歲,更染上毒癖,無人聘請,窮成不名一文。

另一個人,則三代是礦工,祖父兩輩,因長期呼吸污染,早生肺癌而死。他自小失學,又染上肺病,碰上綠色年代,能源轉型,礦場由政府關閉,他從此失業,五十歲了,由於沒有技能,一家大小哺育無着落。

此兩個案,頭一個是 DP,第二個是 UP。社會要幫的,是 UP。但是,一旦「數字管理」成為主流,政府官僚僵硬執行,大量的社會綜援,落在 DP那一類人身上,加上二十年來,英國的門戶大開,第三世界不相干的外人紛紛移民來伸手要免費醫療、房屋, Undeserving Poor的階層日漸膨脹。一旦削減福利,則兩類人皆蒙受其「害」,就像化療癌症,癌細胞和好的細胞一起殺,不但無法救活,人越來越瘦,必是死路一條。

「社會福利」是一條複雜的方程式,絕不止「綜援養懶人」。除了失業,還有老弱傷殘,人道的社會不可棄而不顧,但申報虛假資料,政府不可能僱用一支龐大的特務隊伍逐一核實。

此外,還有「人生而平等」的問題,英國本來規定凡十六歲以下兒童,都可得兒童津貼:奶粉錢、免費教育,但今年有七成選民認為,高收入家庭——譬如年入五萬鎊以上的兒童津貼應該取消,但五萬鎊收入的家庭,繳付的入息稅卻最多。高稅的誘因之一,就是自己的子女未滿十六歲也可以平等領津貼。此一福利取消,此等中上家庭為什麼要納高稅?

特別是大量第三世界新移民也進來一起搏懵。如此一來,三個可能:一是迫使此一階層千方瞞稅;二是迫使此一階層離開英國移民;三是令極右和種族主義排外勢力上升,社會暴動,埋下引線。

一九四五年是社會福利主義研究的歷史關頭。這一年英國工黨艾德禮上台,大興社會福利。以凱恩斯的干預,把許多企業國營化,一心以為會建立烏托邦。艾德禮做首相時代,英國政府以社會福利向「社會五害」宣戰。哪五害?貪慾( Want)、疾病( Disease)、愚昧( Ignorance)、貧瘠( Squalor)、懶惰 (Idleness)。那時還有一場社會轉型,政府趁戰時全民救國的悲壯情懷——那時全國婦女投入縫製軍服、救援傷兵——一鼓作氣,鼓勵一個四口的家庭,主婦也繼續出來工作,同時製造經濟增長,那時絕對沒有想到人性可以向「伸大手掌領錢」的惰性滑落,更無今日之性濫交而未婚媽媽遍地。當年因殖民地之勢,英國有強大的工業出口,因此不愁沒有製造業職位,所以在這個時機,凱恩斯和社會福利可以在英國收效,直到七十年代工會坐大為止。

七十年代,港督麥理浩在香港改革,不過是把五十年代艾德禮的一套搬來,今日同樣是社會福利,派的方式不同,獲派的一方也是不一樣的人,一切都變了質。理論歸理論,現實滄海桑田,連英國和歐洲有先例也不再行得通的藥方,盲頭烏蠅的香港如何能有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