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3日星期五

許知遠: 民主的游客




“你是大陸來的游客吧?” 她伸出手來。

“是啊”。我握了她的手,有些意外。

她走過時,習慣性地與每個身旁的人微笑握手。因為擁擠,我正好被推到她身邊。

這是20111228日午後金門的水頭碼頭。我在碼頭上已經晃悠了一陣,喝了便利店的咖啡,和同來的《聯合報》的朋友閑聊了一陣,陽光燦爛,有輕微的風。我們在等待蔡英文,在民進黨競選總部分發的行程表上,她1330分在這裡發表演講。

比起台灣同行們的淡然,我顯得過分激動。不過,他們也理解。很多大陸人都對這裡的選舉興趣盎然。他們吃驚於一些大陸人竟然知道這麼多政治名嘴的名字——這些喋喋不休、令人厭倦的面孔,卻在對岸頗受歡迎。我又怎能不激動,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目擊一場總統選舉,甚至是第一次看到選舉。

她與電視畫面上的形象沒什麼兩樣,圓臉、短發,穿著朴素。她握手的力道很輕,笑容則像是個上台致辭的大學教授。這符合她一再的聲稱:自己曾是害羞的人,連走路都喜歡靠著牆邊走。

我對蔡英文沒有太多印象。我書包裡還放著一本她的自傳。在封面上,她正張嘴大笑,照舊是短發、白衫、黑西裝,雙手消瘦、骨感。我的閱讀是跳躍的、隨性的,始終沒有找到期望的閱讀感。



我被書中彌漫的一種腔調與氣氛困擾。從書名《洋蔥炒蛋到小英便當》到行文風格,它太試圖展現蔡英文的平民與親切,太期望讀者們贊嘆——呀,她就是那個鄰居女孩了。在童年記憶裡,爸爸的一盤洋蔥炒蛋特別香,讀書時,她的英文“菜鳥”變身記,在康奈爾大學與倫敦政經學院,她的文化震撼,回台後,她又如何成為了一名“非典型的政治人物”。

每個地區與時代,都會有大眾鐘愛的陳詞濫調。在此刻的台灣,盛行的成功學把人生簡化成一連串know-how,消費文化要塑造的是可愛,社會與生活的復雜性與挑戰性消失了,個人與歷史的關聯則被切斷了。

在一名可能會領導台灣的政治人物的自傳裡,我沒看到她對於台灣現實的理解,也沒看到她對於內心的探索與剖析。有的是一個小女孩成長的過程,她說要找到自己的方法,不走別人的路,她被意外的卷入了政治,內心隻想做個平凡人。甚至在決定參選民進黨主席前,她還不情願地離開電視機,她想把韓劇看完。

政治人物要面對的糾纏的台灣歷史不見了。隻有一次,她提到了威權時代。她說在台大時讀到《自由中國》,沒有太深的感受。她也曾跟隨一位訪問教授研究地方選舉,在報上讀到這些黨外人士的消息時,只是“心裡模模糊糊,有一些熱血,有一點沖動”。復雜的人際關系、黨派斗爭也從未提及。在談到自己在陳水扁政府的任職經歷時,她沒有對這錯亂的八年進行哪怕是一點反思。

她的自述給人這樣突出的印象,她總是生活在蠶繭中。在人生的前半段,她被包裹在安全、溫暖的家庭氛圍裡,成年後,她則生活在那個技術與邏輯的世界。

我懷疑自己對她太過苛責了。這本書是匆忙與即興的產物,純粹為競選而出版。選舉從來是大眾娛樂的一部分,競選團隊把你包裝成人們期待的形象,沒人願意把票投給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蔡英文的到來是象征性的。金門不是她的選戰重地,這裡的民進黨的支持者少得可憐。不過,它卻是最接近大陸的地方,是昔日兩岸沖突的前沿,充滿政治意義。

在碼頭臨時豎立了演講台,對著一群記者與鏡頭,蔡英文說,十年前開始的“小三通”,正是當她領導陸委會時通過的﹔而她眼前的那座六層的港務大廈,也是在她的協調與堅持下建成的。她許諾說,倘若當選,在她任內,兩岸關系將繼續發展,而不會停滯與倒退。

她的話既是對台灣人說的,更是向北京傳遞的信號。兩天前的總統候選人的政見發表會上,蔡英文再度否認了“九二共識”的存在,她要強調一種“台灣共識”。

這引發了一片嘩然。在兩岸間,“九二共識”是一個曖昧卻有力的存在。它沒有具體文件証明,也缺乏詳細的條款支持,甚至也不是創造於一九九二年,直到二OO八年,海基會與海協會才在往來的公文中明確地使用了它。

它是一種奇特的默契。“一中各表”給兩岸關系設定框架,又同時給它自由。北京強調的是主權統一的“一中”,台北偏重的則是對一個中國的不同表述。海峽兩岸沒有達成一致,卻也互不否認,他們都假裝沒看到這種差異。

曖昧的共識也不斷衍生出新的解釋,每一位領導人都試圖帶給它新的含義。陳水扁使用了“四不一沒有”,馬英九提出了“三不”,它們都蘊涵著同樣的邏輯。雙方都有龐雜的內部問題等待處理,都需要和平,雙方也都需要漫長的時間,証明自己的主張更富有說服力。或者它僅僅是官僚機構的懶惰導致,誰也不願意、也沒能有想象力,去面對難以解決的政治議題。

蔡英文的講話柔和、鎮定卻強硬,這是她性格的另一部分。她似乎釋放出對北京的安撫,卻沒有任何讓步,她仍把“九二共識”拋在一邊,強調她的“台灣共識”。

她想創造出一個新的敘事。台灣不僅屬於兩岸的框架,更屬於一個更廣闊的地理與歷史疆域。它不是大中國的台灣,而是太平洋的台灣、世界的台灣。在她眼中,“一個中國”是國民黨陳舊意識形態的遺產,它變成了一個難解的結,令雙方的談判總陷入“政治挂帥”的僵局。而她相信“兩岸關系不只是統一和獨立的問題,也不應膠著在政治問題上”。要處理兩岸問題,“必須擴大它的縱深,要把結構拉大,把時間的軸線拉長,如此才能創造回旋的空間與彈性”。在創造出的空間與彈性中,以經貿為主軸,增加兩岸間全方位的互動,這才有利於兩岸的長遠發展。

這個看似清晰的新敘述,卻有著致命的缺陷——北京可能做出各種讓步,惟獨在“一個中國”問題上,不可能有絲毫妥協,哪怕它是虛幻的、自欺欺人的。一個徹底喪失了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政權,民族主義是最后的依賴。

如何闡明對中國大陸的態度,從來是民進黨的弱點。它反抗國民黨、爭取權力的過程,也是建構台灣的民族主義的過程。不管對於大陸還是中國共產黨,它的理解都少得可憐。北京也很難信任民進黨的言辭。陳水扁的陰影仍在,他自殺式的外交努力、對統獨情緒的激化,讓北京陷入了無窮的煩躁與不安。




蔡英文或許也不得不承認,把時間的軸線越拉長,越可能掉入“一個中國”的概念中。

在碼頭演講後,前往民進黨的金門黨部,那裡有一群支持者等著她的簽名與鼓舞。然後,她前往金門中部的瓊林裡的蔡氏宗祠堂祭祖。

金門蔡氏宗祠的歷史足以上溯到明代。忠、孝、廉、節,這四字的祖訓高懸在牆上。祠堂的牌位可以証明這個家族的輝煌歷史,它產生過六位進士、六位武將、七位舉人、十五位秀才,乾隆皇帝還御賜過金匾。

在紅燭、香爐、林立的牌位、高懸的匾額、唱出的祖訓和樂師奏出的細樂中,她不斷地鞠躬,把盤中魚、鴨、豬肉和元寶狀的糕點獻到台案上。她被簇擁在人群的中心,胸前斜挎的紅色條幅表明她是今日祭奠的“主獻官”。

祠堂內的一切陳列,每個人站的位置,儀式中的每個環節,都有傳統可循。它是倫理秩序,也是政治秩序。全賴這種無處不在的秩序,中國才可能將如此遼闊的疆域、不同的人群維系到一起,綿延如此漫長的歷史。而個人的權力,依賴於你在秩序中的位置。

在這個秩序內,女人是從屬者。直到幾年前,蔡氏宗祠仍不允許女人參與拜祭。而現在,她成為第一位“主獻官”。對比她身後六位穿馬褂、戴紅珠頂瓜皮帽的長老,她的藍色牛仔褲、黑色西裝與她的性別一樣,像是闖入者。

在儀式的最後環節,她做了簡短的講話,不是對著列祖的排位,也不僅是對著周圍的族人,而是成排的攝像機鏡頭。在現代社會,它們才是權力的來源。它放大一個人的光輝與丑陋,把這些形象送到每個人面前,在很大程度上,人們要據此投出手中的選票。如果十八天後的投票結果如她期待的,她將是“台灣第一位女總統”。(在後來舉行的台灣大選中,時任總統、國民黨的候選人馬英九當選連任。——編者注)

講話是禮儀性的,閩南語與國語夾雜。她不忘回到陳詞濫調,她將“光宗耀祖”,蔡家不僅有了將軍與進士、二品大員,還有一位“女總統”。這引來一陣歡笑。歡笑可能化解了這一刻的意義,如果果真如此,這對她個人、她的家族、台灣社會,甚至整個華人世界,都是前所未有的成就。

走出祠堂大門,一小群擁護者把她圍起,高喊起“凍蒜”。我站在人群的邊緣,對儀式的過程毫無頭緒,我也很懷疑,作為“主獻官”的她是否了解。她出生在屏東,這屏東的蔡家與金門的蔡家又有何關聯?獻祭儀式透露的信息也是矛盾的,台灣延續著那個無處不在的中國傳統,她又試圖隔離與那個中國的關係……(待續)